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
——傅正參與戰後臺灣民主運動的三個超越*
◎ 蘇瑞鏘
傅正(1927-1991),江蘇省高淳縣人,1950年隨軍隊來臺。原為中國國民黨黨員,然不久卻脫離國民黨。隨後走上「雷震之路」,從《自由中國》的讀者、作者進而在1950年代晚期成為該刊的編者。1960年參與組織「中國民主黨」,同年9月4日與雷震等人同時遭警備總部拘捕,之後被囚禁長達6年又3個月。出獄之後,任職世界新聞專科學校與東吳大學政治系,作育英才。1979年3月雷震過世、同年12月爆發美麗島事件,遂再度投入民主運動。1986年與黨外民主菁英共同組成民主進步黨,成為戰後臺灣戒嚴時期極少數參與兩次組黨的民主鬥士。
綜觀傅正參與戰後臺灣民主運動的過程,可以看到他不斷超越既有生命格局的努力。來臺之初的傅正,不但是國民黨黨員,而且還是軍中「訓練政工的政工」。之後由於不滿國民黨當局違反民主的行徑,遂脫離國民黨集團,這是「黨籍」的超越。而在主編《自由中國》、參與籌組中國民主黨與民主進步黨的過程中,本身為「外省」籍的傅正,不斷突破「省籍」的藩籬,一再與「本省」籍民主人士攜手合作,這是「省籍」的超越。1972年,面對臺灣外部的國際空間逐漸被中國排擠的危局,雷震曾提出「救亡圖存獻議」給國民黨高層,建議「從速宣布成立『中華臺灣民主國』」。雷震這篇「獻議」初稿完成以後,是由傅正全文整理並加以條理化,可見傅正對雷震更改中華民國國號的主張基本上應該是贊同的。另外,民進黨成立後通過「住民自決」的決議,其中已蘊含臺灣住民選擇放棄中華民國國籍的可能性,而傅正也表示支持,這是「國籍」的超越。
一、 「黨籍」的超越
1950年傅正來臺,之後被國防部總政治部分配到新竹國防部政幹班,不久又奉派到駐守嘉義的陸軍第75軍政治部服務。1952年再被調到剛由蔣經國成立的政工幹校工作,專門負責訓練政工幹部,成了蔣經國領導下「訓練政工的政工」。然而,就在1953年底、1954年初,他卻選擇離開政工幹校,也脫離了蔣經國/國民黨當局的集團。
其實,傅正與蔣經國/國民黨當局由親而疏、進而決裂的轉折是有跡可尋。例如,1951年2月25日,當時隸屬第75軍政治部的傅正,在日記中寫到受訓結業典禮上蔣經國對他們的訓示,當時蔣要求他們做到兩點:「一是忠實性,這就是要無條件的服從領袖」、「二是鬥爭性,這就要健全的組織,組織者也就是只許我存在、不許別人存在」。傅正聽了以後相當不以為然,認為:「蔣主任在其思想正孕育成長時,只受了蘇聯式的教育,……他今天的一切鬥爭的方法都是師法蘇聯」。
另外,在第75軍政治部的這段期間,傅正主要的任務之一是建立國民黨的軍隊黨部,然而,此時他也逐漸反省到:「似乎民主國家的軍隊裡並沒有任何黨派的活動」、「中華民國是由中國國民黨創造出來的,但是,並不因此而使中華民國變成了國民黨的私有財產」。就在這個時候,傅正也已警覺到臺灣正逐漸被國民黨型塑成「講統制思想的極權社會」。
因此,傅正對蔣經國的態度也逐漸「由熱望而變成絕望」。他在日記裡就不時出現要「剷除」他(按:指蔣經國)、「打倒他」的記載,甚至還痛罵蔣經國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也痛批蔣介石集團「都是當代的政治販子和青年販子」。
1953年夏,更由於不滿蔣經國主持的政戰系統,對胡適強調言論自由的演講發動所謂「個人自由與國家自由」的論戰,於是傅正用本名寫了一篇〈個人自由乎?國家自由乎?〉,寄到《自由中國》半月刊,「向包括蔣經國先生在內的論調公開挑戰」。
由此可見,最遲在1951年初,傅正已漸對蔣經國/國民黨當局感到不滿,不過當時傅正還是決定:「為了要達到反共抗俄的當前的主要目的,只有把希望暫時寄托在中國國民黨」。然而,對一位熱血青年而言,與自己眼中的邪惡勢力妥協勢必會造成內心的痛苦。1953年初,傅正即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到自己也做了蔣經國的工具,變成了他的犧牲品,很感痛苦,但現在又沒法解脫,真使人更加難受」。到後來終於決定「想盡一切辦法,離開政工幹校,脫下軍裝」。他也「自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絕不能再在只講革命而不知民主的革命學校待下去,寧可冒坐牢的危險也要離開」。
1953年底,傅正毅然決然離開政工幹校,終於「跟蔣經國先生分道揚鑣」,也脫離了參與多年的國民黨集團。隨後邁向「雷震之路」,傅正一生的民主志業於焉展開。
二、 「省籍」的超越
作為第一代「外省」新住民的傅正,在長期參與戰後臺灣民主運動的過程中,除了要面對國民黨當局的政治壓迫,還要面對民主陣營內部「省籍」問題的糾葛,然他終究都能加以超越。
早在1950年代,雷震主持的《自由中國》被視為鼓吹反對黨的代表性刊物。然而,該刊原先是期望由胡適為代表的「外省」籍民主人士出面籌組反對黨,而排除與地方選舉(由「本省」籍政治人物主導)的關係。一直要到1957年,傅正最先在該刊撰文,指出必須要結合地方選舉與「本省」籍政治人物,雖然這個建議在當時並不被重視。
到了1960年地方選舉結束之後,由於不少民主人士(多為「本省」籍政治人物)不滿選舉不公,遂積極展開「中國民主黨」的籌組。而原先鼓吹組黨運動不遺餘力的《自由中國》集團,到了正式籌組階段,全社卻只有雷震、傅正等少數人參加。另外,在鼓吹階段,雷震原本拉攏了一些原屬不同政黨、卻熱衷反對黨的「外省」籍人士,然最後積極參與組黨者,也只有寥寥數位。
在「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的過程中,造成這種「鼓吹者眾而參與者寡」的原因甚多,除了對統治當局政治高壓的恐懼,另一個重要因素則是與「省籍」有關。因為1950年代後期開始,隨著地方選舉的舉行,組黨運動逐漸進入實踐階段,「本省」籍地方政治人物參與組黨活動者亦日漸增多,使得有些「外省」籍民主人士開始憂心新政黨會變成「本省」人的黨。雷震認為這是由於「內地人在潛意識裏,是恐懼新黨成立之後,本省人在政治上占了優勢,內地人可能要吃虧」。然而,傅正與若干「外省」籍民主人士(如雷震)最後還是超越了「省籍」的藩籬,而與「本省」籍政治人物一同參與「中國民主黨」的籌組。
誠如張忠棟教授指出:「一些早期為反共而爭取民主自由的人,看到地方力量興起,便開始猶豫退縮,甚至放棄爭民主爭自由的事業。唯有雷震和傅正,他們可以兼跨不同的時代,打破省籍的隔閡」。
而「省籍」問題的糾葛,不僅發生在1950年代的民主陣營中。1980年代傅正參與籌組民進黨之際、以及民進黨成立之後,「省籍」問題仍是傅正必須面對的難題。特別是1980年代「本省」人在反對陣營中的主導地位,更甚於1950年代,加上民進黨成立後一步步由「住民自決」邁向「臺灣獨立」,「省籍」與「國籍」(國家認同)問題糾結在一起,導致若干原先參與民進黨的「外省」籍人士因而選擇離去。然在這過程中,傅正一直在民進黨服務,並歷經中央執行委員、政策中心主任以及顧問等職,直到過世都未曾離開民進黨。由此可見,從主編《自由中國》、參與中國民主黨與民主進步黨的籌組過程中,傅正不斷超越「省籍」藩籬的歷史軌跡。
三、 「國籍」的超越
事實上,對傅正而言,連「國籍」都可以超越,更何況「省籍」。早在1972年,面對臺灣的國際地位被中國取代的危局,雷震曾向蔣介石等統治核心提出「救亡圖存獻議」,其中要求「從速宣布成立『中華臺灣民主國』」。雷震認為:「我們今天統治的土地,本來叫做『臺灣』,……我們以臺灣地區成立一個國家,乃是天經地義,正大光明之事」。而當時傅正有感於獻議內容「的確具有遠見」,而替雷震將全文整理完稿,「特別注重文章的架構和條理,而且偶然也做一點內容上的修改」,可見傅正對雷震的主張基本上應是贊同的。由此可見,為了捍衛臺灣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併吞,他連「中國民國」的國號都可以放棄,這是「國籍」的超越。
到了1986年9月28日民進黨成立當天,該黨通過16項共同選舉政見,第一項為「臺灣前途應由臺灣全體住民,以普遍且平等的方式共同決定」。事實上,當天原本有一篇由傅正執筆、然因時間倉卒而未及提出的的創黨宣言,其中指出:「臺灣不是一黨一家的私產!臺灣是屬於大家的!是屬於出生在臺灣與生活在臺灣的全體人民的!所以,臺灣的命運和前途,絕不該由國民黨擅自決定,而該由我們所有出生在臺灣和生活在臺灣的全體人民共同決定」。同年11月10日,民進黨召開第一次全國黨員代表大會,在黨綱中正式標舉住民自決的主張。此時傅正亦表贊同,他表示:「臺灣不是屬於國民黨的財產,我們絕對反對臺灣的命運將來由國民黨與共產黨雙方決定。我們主張『住民自決』,是表示說我們在臺灣的人有權參與決定今後臺灣的命運。由歷史的教訓,我們知道國、共這對難兄難弟以往有兩度合作的經驗,我們是怕,時局一變,臺灣住民的權益會被國民黨出賣掉」。而此時傅正「住民自決」的主張,其中實已蘊含臺灣住民選擇放棄中華民國國籍、甚至選擇臺灣獨立的可能性。
1987年11月,民進黨召開第2次全國黨員代表大會,通過「人民有主張臺灣獨立的自由」之決議。1988年傅正即以該黨政策中心主任的身分,主辦過10場「人民有主張臺灣獨立的自由」之決議要不要列入黨綱的座談會與問卷調查。另外,1989年民進黨在「現階段中國大陸政策草案」的研擬過程中,據張俊宏(時任民進黨中央黨部秘書長)指出:傅正「堅持在臺灣具有獨立的國際主權前提下,以『終止臺海兩岸對抗;基於臺灣人民之整體利益謀求合乎人道、平等、和平的解決途徑』,提出各種具體主張」。凡此皆可看出,傅正並不會固執中華民國的國號,而能尊重臺灣人民意願的民主態度,在在顯現其「國籍」的超越。
然必須指出,傅正雖是一位自由主義者,但作為來臺第一代「外省」人的他,卻也不免帶有一定程度的中國情懷,甚至到了晚年也透露出一定程度的「省籍」危機感。因此,他雖贊成「住民自決」,卻也反對「極端的臺獨」——排除「外省」人參與的臺獨主張。不過,擺盪在普世的自由主義與中國民族主義兩種價值之間,傅正雖有過掙扎,然最後仍堅定地選擇了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此一民主價值優位的選擇,是他終究能一一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的主要動力來源。
四、 超越的動力:民主的信念
傅正在參與戰後臺灣民主運動的過程中,之所以能夠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實與其民主的信念密不可分。而傅正之所以堅持民主價值,主要是時代環境所造成的。他在「臨終遺言」第一句話就寫道:「生逢戰亂,親歷抗戰尤其國共大內戰悲劇,而堅信和平民主之可貴」。特別是國共內戰期間的逃難經驗,更令他刻骨銘心,由此進一步焠煉出堅固的民主信念。他說:
親身經歷了國共兩黨用槍桿子搶政權的血淋淋教訓後,更堅定了我對民主的信念。……所以,四十年來,我在臺灣所追求的,甚至不惜以自由為代價乃至生命為代價所追求的,第一是民主,第二是民主,第三還是民主。除了民主,只有民主。
由此可以看出,經由苦難所焠煉出的民主思想,乃是傅正日後從事政治志業時,之所以能不斷超越既有生命格局的動力來源。
另外,傅正之所以能超越「國籍」,理論上必須先存在著國家並非實體、而是工具的概念才有可能。而分析傅正的著作可以發現,他從1950年代來臺之初開始,便已逐漸形成「國家工具論」的觀點。其後隨著臺灣外在的危機逐漸加深,在具足「內因」與「外緣」的情況下,終於導致其國家定位的調整與超越。
所謂「國家工具論」,是指「國家只是工具,個人才是目的」的政治觀點或信念。從1950年代傅正發表在《自由中國》最初的幾篇文章中,即可看出傅正強烈主張此一觀點。就其意識型態的傾向來論,殆近乎洛克(John Locke)以個人主義為主體而展開的自由主義國家觀。而在傅正看來,國家只有「工具性」的意義之外,相對於「世界」而言,國家也只有「階段性」的意義。擴而大之,就整個「宇宙」的角度來看,甚至連「世界」一樣也只具「階段性」的意義。再者,他認為:「人之所以可貴,並非因為屬於那一個國家,而是由於人的本身有其不容否認的人格尊嚴」,因為「人類之所以隸屬於某一個國家,原是一種極偶然的機緣,這是由於自己的父母屬於某一國家,或是出生的地點在某一個國家,如此而已」。
由此可以看出,傅正是用「工具性」、「階段性」與「偶然性」來解消國家的神聖性,從而凸顯岀人的「目的性」、「永恆性」與「必然性」,進而彰顯人生真正的意義與價值。他說:
人只有被國家當做人看待,才能意識到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才能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由盡人之性,進而盡物之性;再由盡物之性,而贊天地之化育,進而與天地相參。唯有如此,人類才可能感覺到:人生是喜劇而不是悲劇,國家是可愛而不是可怕,世界是可戀而不是可厭。
凡此皆可看出,最晚從1950年代開始,傅正已逐漸形成「國家只是工具,個人才是目的」的信念。一直到晚年,他仍對此一信念關切再三。要探究傅正來臺41年間,何以能無怨無悔地參與一次又一次的民主運動,而且能夠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的藩籬,必不可忽略他對民主理念的深刻觀照與信仰。
* 2006年5月10日,講於東吳大學政治系主辦的「自由、民主與認同——傅正老師逝世15週年紀念座談會」。本文為筆者擔任座談會與談人的討論文稿,細部論證與註釋均予省略,以下僅說明筆者撰寫本文的主要基礎:蘇瑞鏘,〈傅正傳〉,《國史館館刊》,復刊39(臺北:國史館,2005.12),頁257-286;蘇瑞鏘,〈傅正與1950年代臺灣民主運動——以「《自由中國》半月刊」和「『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為中心〉,收入:胡健國(編),《20世紀臺灣民主發展:第7屆中華民國史專題論文集》(臺北:國史館,2004),頁263-318;蘇瑞鏘,〈戰後臺灣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辯證——以「外省籍」自由主義者傅正的國家定位為中心〉(未刊稿);蘇瑞鏘,《戰後臺灣組黨運動的濫觴——「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臺北:稻鄉出版社,2005)。另外,「『國籍』的超越」一段,主要以田欣的論文作為認識的基礎,進一步發展而成,詳參:田欣,〈「外省人」自由主義者對「臺灣前途」的態度──以雷震、殷海光及傅正為例〉,收入:張炎憲等(編),《臺灣近百年史論文集》(臺北: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1996),頁339-342。
蘇瑞鏘學兄的《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傅正與戰後臺灣民主運動》。已經由前衛出版社於2007年11月出版,定價350元。在此報馬。以上。
回覆刪除樓上朋友提到的專書,不知書店是否已鋪貨?日前至誠品書店尚未看見。
回覆刪除據告,前衛出版社擬於最近辦一場新書發表會,個人猜想鋪貨到書店的流程,應該不會相隔太久才是?
回覆刪除多謝!
回覆刪除《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傅正與戰後臺灣民主運動》新書發表會,傅正第一本完整學術型傳記,作者:蘇瑞鏘。
回覆刪除時間:2007年11月24日(六),上午10:00~12:00
地點:臺北國賓大飯店二樓聯誼廳﹝臺北市中山北路二段6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