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1日 星期六

機靈小老鼠求生記:讀《一甲子的未亡人》

朋友呂培苓寫了一本好看的書,看似沈重的主題,預期充滿悲情,但看到的卻是主角們踏實求生、充滿勇氣和信心、一關關闖過,一個向著光明希望前進、有好結局的故事。

《一甲子的未亡人》寫的是1949年白色恐怖大案「澎湖案」受難者張敏之一家的故事,他的遺孀王培五帶著六個孩子,輾轉在台灣各地中學教書,1960年代開始兒女一一到美國留學、求學,1970年全家離開臺灣定居美國,脫離苦難歲月。本書最重要的部份,是這個家庭突然失去父親、淪為人人害怕又遭受嚴密監控威脅的「匪眷」,在異鄉臺灣努力求生的故事。母親為自己和孩子設定了奔向自由的美國夢,透過每個孩子自己的努力、母親的信心,和一些奇蹟,終於實現。

「澎湖案」指的是1949年山東流亡學生羈留澎湖、被迫編入軍隊,7月13日有學生爭取就學權而抗爭,遭軍人以刺刀刺傷。後來軍方以「匪諜」名義逮補多名師生,兩位中學校長張敏之、鄒鑑也成了「匪諜」,刑求後解送臺灣,12月21日遭到槍決。該案牽連了一百多位師生,在許多流亡者的心中投下陰影。本書也引用了王鼎均的看法:「國民政府能在台灣立定腳跟,靠兩件大案殺開一條血路:一件是二二八事件懾伏了本省人,另一件是本件山東煙台聯合中學冤案懾伏了外省人。」

《一甲子的未亡人》除了描寫「澎湖案」,還追了平反澎湖案功敗垂成的經過。再明顯的冤屈,在政治利益的考量下,都必須冤到底。威權政治的黑暗、掌權者自私的算計,透過作者平實的筆法,準確傳達給了讀者。

從千金大小姐到ㄧ無所有的政治寡婦,王培五「為母則強」,依靠對上帝的信心,鎮靜地把孩子們聚在身邊。長子張彬敏感、聰明、叛逆,在父親離去時14歲,他形容自己感覺像隻人人喊打的小老鼠,但是這隻小老鼠非常機靈,很懂得求生,甚至還能找到機會戲弄貓!總是不屈服的倔強個性為他帶來不少麻煩,永不放棄的精神讓他闖出禁錮,航向新世界,也為家人開啓新生的機會。這本書內關於他的故事最為傳奇。大女兒張磊是母親最倚重的幫手,她在挫折中不屈、長期挑著照顧弟妹重擔,很感人。

另外本書很好看的地方,是作者細心地描繪了他們一家的生活空間、食衣住行。有艱難之處,有克難的巧思。較大的孩子比較吃苦,但最小的兩個孩子充分享受屏東鄉間大自然的樂趣,在充滿安全感的環境中成長。

這家庭中最小的兒子張彤,以「作孤兒的父,作寡婦的伸冤者」為題寫序,說,這是他們的見證,上帝真的看顧了他們。耶穌說:「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這個家族經歷苦難,卻不被打倒,相當勵志。

沒有意識形態先行立場,沒有強烈政治控訴,輕輕訴說根植於真實生活的故事,這本書將會有深遠的影響力,帶領年輕世代去觸摸那難堪的白色恐怖記憶。

2015年7月9日 星期四

Lamey島人的悲運

南平堤岸看海

一位年輕的藝術家對烏鬼洞的故事很有興趣,想以Lamey島原住民滅族的故事為題材創作新作品。有次相遇,談起這個題材,我對這個故事也有很深的感受,雖沒有深入研究,但樂於與他討論,交換心得。

Lamey島,就是現在稱為小琉球的島嶼。17世紀中葉,荷蘭人以島民妨礙航行安全為理由,兩度派軍隊去攻打,後來因為覬覦島上滿滿椰子樹的經濟利益,把所有的原住民殺的殺、抓的抓,然後把整個島租給漢人。島民面臨突如其來的外來侵略,先是躲在珊瑚礁岩洞中而大多逃過毒手,但第二次軍隊找到嚮導,知道他們躲在岩洞中,就以煙薰火攻,但多數男丁被熏死也不投降,老弱婦孺則跑出洞外被俘虜。這些被擄者,少數進入荷蘭人家中成為奴僕,其他人則被分配給新港社人,也有人寄居在小琉球對岸的放索社當中。被擄到新港社中的Lamey人整夜啼哭,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牧師聽得很不忍心,寫信給臺灣行政長官,請求讓這些人返家,他願意和他們住一陣子,感化他們、教育他們,保證不再危害航海安全。但是公司方面否決了這個提案。

Lamey島人被滅族的故事,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多層意義。小島居民原本遺世獨立,但當他們「被世界看見」時,就開始步上毀滅之路。從文獻上我們看不清他們的面貌,沒有民族誌書寫,只有征服者留下的零星紀錄。外來者來勢洶洶,理性計算著自身的利益,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毫不猶豫殺人、把人連根拔起,讓自由人成為奴隸。碾壓掉一個族群文化。Lamey人沒有機會、沒有力量逃過被滅族的命運,他們只能逃避或抵抗,沒有得到和談的機會。

在這事件中,荷蘭東印度公司是政策制定者,執行者包括公司職員、軍人(大多數來自歐洲更貧窮的地區,不一定是荷蘭人),被東印度公司控制的平埔族人(麻豆社、放索社、新港社),可能還有漢人海盜。他們各自會怎麼看這次的滅族事件?

Lamey島在原住民被滅絕之後,生態環境也遭遇極大變化。去探勘過該島的公司職員形容整個島從最高處到山谷到海邊,滿滿都是椰子樹,景色是罕見的優美。公司把島租給漢人承包商,原本是看中椰子的價值,但漢人移民增加後,開墾田園,砍掉很多椰子樹,把這塊島嶼很快變成農業和漁業為主的漢人社區,從綠油油的森林變成耕地、住家為主的地貌。今天,在小琉球看不到幾棵椰子樹。

現今的小琉球烏鬼洞解說牌,說的是一個變了形的故事,「烏鬼」不被認為是本地原住民,而是外來的黑奴,但都有被火薰死亡的情節。小琉球現居民似乎不大願意承認此地曾有原住民、整族被滅的事實。

這個故事,該怎樣被重新訴說?

王家祥的《鰓人》,胡長松的《金色島嶼之歌》,都以Lamey島人為主角。前者避開了滅族不幸,表現的是人與自然合一、物種和諧相處的精神;後者濃縮了相關歷史,但未能表達出這悲劇的深沈痛處。

與這故事相遇多年,震撼度始終不減。這小島居民的悲運,全世界弱小民族的悲哀,如何才有可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