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3日 星期二

為《甘字典》百週年寫的甘為霖小傳

關心視障人士

甘為霖是蘇格蘭格拉斯哥人,畢業於格拉斯哥大學與自由教會學院。雖然是蘇格蘭長老教會培養出來的人,但他和馬雅各、李庥、巴克禮......等蘇格蘭人一樣,加入了英國長老教會,成為英國長老教會的宣教師。來台宣教早期,他最為人稱道的事蹟是他建立了台灣第一個視障者教育機構:訓瞽堂。

甘為霖牧師在台灣傳道旅行中遇到很多視障者,多半以乞食或算命維生,引起他很大的同情,便開始去了解視障者在當時台灣社會的處境。1885年開始籌備視障教育工作。他以台語白話字的凸字版(embossed type)印行了視障者的初學課本、讀本,以及新約第一卷的《馬太福音》及《廟祝問答》,用來向視障者傳教。這種凸字版字體較大,用粗手也可認出,學會羅馬拼音後,方便可用。可惜這些凸版的書太龐大而沈重,非常佔空間,使用上不方便。所以後來就採用白雷爾式點字(Braille system)來製作給盲人閱讀的書籍。耍製一本文式淨凸活字聖經,會有62大冊,需款10磅以上;改用白雷爾式點字,只要49冊,而費用折半。

甘為霖利用例假回國(1887年1月31日離台,1889年11月9日返台)的機會,籌募盲人事工的基金。英國聖經公會(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 曾提供了刊印浮凸版馬太福音等費用,而格拉斯格自由教會學徒傳道會(Free Church Student Missionary Society)約定將募款供台灣盲人事工之用。

甘牧師回台後,即時展開創設盲校的活動。1891年9月12日租用了台南市的洪公祠作為盲校之用,先後聘任過兩位教師,第二位教師林紅任職較久。1895年台灣改隸日本,因動亂而盲校暫停一段時期,終於決定1897年3月底所租洪公祠歸還厝主而停辦。教員林紅辭任,由教士會改派到灣仔內任傳道。甘為霖牧師乃勸說日本政府成立官辦盲校於今台南啟聰學校現址。因此,洪公祠的盲校就是台南啟聰學校的最前身。日治時期的盲校首任校長秋山衍藏也是基督徒,原為長老教中學(長榮中學前身)教員。1915年校舍新建後兼收聽障學生,成為盲啞學校。

甘牧師也努力為盲人找工作機會。他認為盲人可以做的工作包括:傳道人、粗工,以及教輕鬆的手工。他舉廈門教會的例子,一位眼盲的弟兄天天在醫院傳福音、盡心幫助病人,拜訪慕道者,傳道效果極佳。又主張教會可以教盲人織襪、製帽等,或是幫助盲人做小生意。

甘為霖所設的盲校名為「訓瞽堂」,而非宣教師在福建創建的「訓盲堂」,一說是因為台灣的視障者多是後天失去雙眼者。「瞽」和「盲」都指失去視力,但「瞽」指連眼球都沒有了的人。為何台灣當時多「瞽者」?照甘為霖的說法,是因為治安不佳,政府沒有效能,因此有些人逮到做賊的,就動用私刑挖他眼珠。此外,地方豪強橫行,一些流氓迫害百姓,惡行之一也是挖人眼珠。他提及這些惡人時,特別說到「類似吳志高那樣的人」。吳志高是誰?就是白水溪事件中的主使者。1884年甘為霖在白水溪遇到一位盲人溫旺,據說他得罪吳志高,被他的手下剜去雙眼。這件事讓甘為霖牧師很震撼,因此決定非為這些盲人做些事不可。 

 

白水溪蒙難

甘為霖的工作並非只有訓瞽堂,他和其他宣教師一樣,在台灣教會草創初期、傳道人極缺乏的情況下,必須不斷傳道旅行,巡視教會,開拓教會。他走遍英國長老教會在台灣的宣教區,北起苗栗三義、南至屏東恆春,東到台東,西到澎湖。他去了一些以當時交通條件很難到達的地方,如日月潭、屏東山區的原住民部落等。嘉義地區的宣教成就可以算在他身上。在宣教過程中,也有非常驚險的經驗,如「白水溪事件」。

1874年甘為霖在白河附近的平埔族聚落白水溪設立教會,引起白河地方的勢力者吳志高(有些文獻寫成吳至高)不滿,1875年1月當地居民開始建造新教堂,吳志高藉口妨礙他的祖墳風水而加以阻撓,派人攻擊信徒的家庭,刺傷婦女、搶走牛隻及財物。1月29日,甘為霖聞訊趕到白水溪,探訪受害者後和信徒一起聚在禮拜堂禱告。當晚,吳志高派人燒了教堂。甘為霖當晚的遭遇,根據賴永祥自《台灣佈教之成功》整理出來的簡單情節如下:「甘牧帥那晚在教會宿舍睡覺,半夜被喊叫聲音吵醒,房間已著火,禮拜堂及宿台頂也着火了。外面有黨徒面塗黑漆,拿大刀矛槍包圍在等候人出來。甘牧師以為黨徒會對外國人客氣,曾試圖奔出,但有矛槍逼過來,只好用棉被披在手臂上。雖然他警告英國領事會要求處罰,但刀槍插到棉被,退入房問,有一支矛槍針對插胸部,只差一寸距離而停,另有一支砍到他的腳。火愈灸旺,熱及煙難受,而黨徒打碎窗欲來燒床,最後甘牧師再一次試奔出門,想一定會死在白閃閃刀下,但此時忽然起風,火與煙都轉右向,黨徒忍不住火煙薰,也都衝向右邊過去。甘牧師只穿一件睡衣,跳出門,向左跑,越過牆,躲在溝裡,而夜晚寒冷無情。看到遠處有持火把的人移動,狀似搜查.,他不敢站立走,一步一步爬到附近山上躲,在那裏等到黨徒向店仔口離去。傅道師(標天才)到快近天亮時找到甘牧師,就拿一件褲子給他穿,與他一起趕山路到嘉義去見知縣請求保護。進南門,民眾看到一外國入無戴帽赤著腳並流血頗感奇異。在衙門經過冗長的議論,官員終於引他入室,給他吃,拿衣服給他穿,也派兵使用轎保護他到府城。這次遭難甘牧師失去所有,就連他的格拉斯哥母會所送給他的錶也失去。」

後來衙門對此事件的處置包括:(一)捕捉吳志高黨徒四人去關監牢(似是貧民受雇來代替真兇者),(二)賠償教會100元(其實損失達300元以上),(三)頒佈二項告示要求民眾善侍基督教及警告妄動。雖然真兇未受處罰,但是白河一帶的基督徒暫時得到保障。

 

白水溪教會 甘為霖遭難紀念碑

(位於白水溪教會內的「甘為霖蒙難紀念碑」)


著作等身

甘為霖大概是台灣的宣教師當中著作最多的。他的著作面向甚廣,如翻譯荷蘭傳教史料《荷據下的台灣》(Formosa under the Dutch,1903出版);有關荷蘭傳教史及他自己在台灣宣教工作紀錄的《台灣佈教之成功》(An Account of Missonary Success In the Island of Fomosa,1889出版);個人宣教紀錄《福爾摩沙素描》(Sketches form Formosa,1915出版);討論盲人處境的《中國之盲人》(The Blind in China,1897)。以白話字(教會羅馬字)寫作的,則有《聖詩歌》(1900出版)、《治理教會》(1905出版)、《廈門音新字典》(1903出版)。

甘為霖在學術上最常被提及的,是他對荷蘭傳教史料的編輯整理工作。他會注意到這些荷蘭文獻,可能是因為來台灣後接觸到平埔族群的西拉雅人,發現他們對「紅毛人」有好感,可能也看到了幾份以西拉雅語書寫的契約--後來被稱為「新港文書」,因而趁休假回國時發掘17世紀荷蘭人在台灣的相關史料。


「甘字典」的誕生和貢獻

甘為霖牧師編《厦門音新字典》(A Dictionary of Amoy Vernacular spoken throughout the prefectures of Chin-chiu, Chiang-chiu and Formosa),於1913年間世以後,頗受歡迎,一般人就用「甘字典」稱之。初版由橫濱福音印刷株式會印刷,台灣教會公報社發行,首印一千冊。 第2版刊於1924年。因為甘牧師於1921年去世,由巴克禮牧師監印併寫序,特別紀念甘牧師。 2009年,台灣教會公報社將此字典改名為《甘為霖台語字典》重新出版。 字典部份以外有附錄,如:如普通地名及人名、聖經地名及人名、字姓、六十甲子及節季、字部等表。後來的版卷末更加新字的補遺。

《甘字典》收錄約15000字。選自《康熙字典》、閩南語韻書《十五音》外,也參照了其他西方宣教師或學者所編的漢字彙字典,如打馬字(Talmage)的《厦門音的字典》、馬偕(Mackay)的《中西字典》、 MacGowan的《英華口才集》,及其它多種著作。

根據甘為霖牧師的序,《厦門音新字典》得到林錦生、陳大鑼的協助。
林錦生,1894年12月16日生於台南,1904年10歲進長老教中學(今長榮中學前身),1907年3月畢業受聘協助甘為霖牧師編修字典,工作近2年後辭任,努力學習日語。1911年3月考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1916年畢業行醫。

陳大鑼,1883年3月1日生於永康,曾在義塾和永康教會小學就讀。1907年進台南長老教中學,1910年11月畢業。 因他漢學基礎良好,即由甘為霖牧師約聘,協助其厦門音字典編輯,共事三年。

據賴永祥轉錄林錦生的回憶錄《七十年前之回憶》,談到甘字典編修的情形: 甘字典的編修主要分成兩個部份,第一部讀音基礎篇,以彙集向音異形字、填錄俗語該當字于項下為專責;第二部解義篇,專責抄錄語義,修整訶句。林錦生負責第一部基礎篇;以打馬字(Talmage)字典為籃本,從甘牧師所製羅馬字單語手冊,單語每字一行,照英文字母,由首字A起,錦生搜集同音異形字,不拘多少盡入該音項內;同時審定各字讀音,務期準確;俗語字多參考閩南地區流傳的韻書《十五音》細慎取捨,埋首低頭,默默修撰,經將近二年完成所託。不過林錦生在回憶裡,也提了兩項惋惜之事:一是他認為該順應時潮,凡日文中慣用之漢字文句成語也該彙集編入字典,他辭任後在這方面彙齊170多語(如挨拶、沙汰、玄關、丈夫等)手交甘牧師,但未見被採用;二是他與「新樓書房」經理孫耀雲先生合作所得之53句俗語字,亦同樣沒有採用。

林錦生的感慨,點出《甘字典》從宣教師立場出發的設計其實並不完全符合台灣人的需要,特別是在日本統治影響日深、台灣人的語言正在被日語影響的時代,其實需要後續繼續增補修訂。這本字典所收錄的字,在當時就已經有一點過時了。

這個依照新時代意識增補台灣話的工作,後來有林茂生試著做。他在《台灣教會公報》開闢了〈新臺灣話陳列館〉專欄,自1933年11月起至1935年3月,共刊出16次。這個專欄是在《臺灣教會公報》主筆潘道榮的請託下開始撰寫,目的是解說當時通行的一些臺語新辭彙。所謂「新臺灣話」就是指現代化生活中所使用的新語彙,有一大半是日本人以漢字翻譯歐洲語言、然後臺灣人以臺語發音直接借用。〈新臺灣話陳列館〉等於是臺灣現代生活用語小辭典。在專欄結束之前,共刊出133個辭彙解說,內容包含廣泛, 從日常生活所接觸到的事物、新制度,到現代政治社會的概念。每一則皆以臺語羅馬字後夾註漢字標明,說明意義後,寫出相等意義的「國語」(日語)辭彙和英語辭彙,若是漢語原有詞彙則會列出漢文典故。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還寫出這個新臺灣話辭彙「民國」(中華民國)是否也在使用(當時台灣屬於日本,中華民國是有相同語言文化的外國)。

《甘字典》的貢獻,首先是提供白話字使用者自學漢字。但是對現在的使用者來說,反而變成主要是用此字典學習台語、學習白話字,從漢字找白話字,或找出台語的漢字標記方式,以及找台語的正確發音。另一貢獻,是其羅馬拼音表記法被應用甚廣。

《甘字典》的「台灣性」,也值得關心注意。雖然這本字典名為《厦門音新字典 》,但字典是在台灣編輯,該字典在語彙的收集、發音的選擇上,都偏向台灣本地特色。幾位台灣人參與了字典的編輯工作,包括語音的選擇、俗語的收集等,加深了台灣的特性。除了甘為霖之外,不能忘記林錦生、陳大鑼的貢獻。

陳大鑼除了協助《甘字典》的編修之外,當時在新樓醫館的戴仁壽醫生(G. Gushue-Taylor),計畫刊行《內外科看護學》(英文書名The Principles and Practices of Nursing),特別請陳大鑼協助,用羅馬字寫成,是書於1917年刊行。1923年他又協助劉青雲編寫《羅華改造統一書翰文》,這是一本極重要的台語應用文寫作參考書。



*刊登於《台灣教會公報》。2013年7月。

*刊登時的題名:睛暝人看見光
刊登版見:

*本文完成,除參考甘為霖著作外,甚多依賴《教會史話》及「賴永祥長老史料庫」相關資料文獻。特別感謝賴永祥長老。

*前日遇見陳大鑼之子,請教是否可提供更多有關陳大鑼長老的生平資訊,答曰:「賴永祥長老所知比我們更多。」




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

信仰的傳承

在神學院教「台灣教會史」多年,經常給學生這樣的作業:撰寫家族的信仰歷程,或是採訪自己所尊敬的信仰前輩。這種作業的用意,一方面期待學生能夠掌握敘事的能力,一方面更期待他們透過這樣的作業,有機會認識自己信仰的傳承,不要以為信仰僅是個人的事,能夠體驗到自己隸屬於一個信仰群體,進一步了解自己信仰形成的歷史脈絡。

不少基督徒認為靈修、禱告是為了得到上帝的賜福,熱心教會服事是為了累積上天堂的點數。「我這麼愛上帝,上帝應該要愛我」,連投入全職傳道的「獻身者」,也有人是這樣的心態。對很多人來說,信基督教,和信其他宗教一樣,期待的是生活無憂無災,安定賺大錢,不會得癌症。這種信仰形態很普遍,但是不應該是基督教的唯一面貌。若落實到歷代基督徒的生活實況來看,基督徒很少因為信仰而從此無病無災,苦難並未隨著敬虔而遠離,甚至,可能因為堅持信仰而帶來更多磨難。但是,信仰使人在面對苦難時,有呼天搶地、怨恨憤怒之外的反應 。

基督徒除了從聖經與教義去認識信仰之外,也很需要了解到底基督徒的生命的有些什麼樣態?透過歷代基督徒的生命故事,我們比較可以了解生命有各種可能,認識上帝的帶領不只一種模式,不同的人有各種命運、不同的信心展現,但共同有著在深處的底藴,是「愛裡沒有懼怕」、是「在主裡常懷感謝的心」。

《新使者雜誌》的招牌專欄「台灣教會人物檔案」,多年來刊登了一位又一位基督徒的生命故事,為台灣教會留存重要歷史資料,也讓台灣基督徒得以認識各種不同的信心典範。最近《信仰的記憶與傳承(二)--台灣教會人物檔案》由台灣教會公報社出版,是近十年「台灣教會人物檔案」的文章結集成書,讓大家一次讀個夠。《信仰的記憶與傳承(一)--台灣教會人物檔案》於2001年出版,至今仍然長銷。若你尚未擁有,可以一次買兩本收藏,讀更多的故事。

《信仰的記憶與傳承》分成三大部份:宣教師篇、本地牧長篇、本地信徒篇。在第二輯的宣教師篇,有多篇關於「小蘭醫生」(蘭大衛)的記事,還有近日歸返天家、令我們特別懷念的安慕理牧師夫婦、彌迪理牧師等。本地牧長篇,特別推薦幾篇:一生多難多苦卻始終以上帝國為念的黃俟命牧師、多才多藝卻堅持傳福音是唯一職責的郭馬西牧師,還有李弘祺教授撰寫的幾篇家族史相關文章。本地信徒篇,有各社會領域的名人,如林茂生、蔡培火、蔡瑞月、廖文毅等等;有些較不為人知但有精采貢獻的基督徒,如樂善好施的嘉義士紳陳老英 、日本「共愛女學校」校長周再賜、台灣橄欖球王柯子彰、台灣地質學之父林朝棨等等。

「台灣教會人物檔案」的專欄仍在持續,歡迎提供素材或投稿,期待有更多精采的信心故事被看見。(新使者連絡信箱new@mail.pct.org.tw)

刊於《台灣教會公報》「窗口無遮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