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扭曲比利時
劉黃麗娟
九月廿一日貴刊「觀念平台」胡晴舫女士〈小國的詛咒〉一文,不僅完全忽略比利時文化與政治多元認同複雜性的在地觀點,也曲解雨果.克勞(Hugo Claus)於《比利時的哀愁》書中對於自己族群認同侷限性的深度反省。該文文末還以此作為其論證比利時小國寡民,只善於內鬥而瀕臨分裂甚至面臨巴爾幹化的危機,最後並假設國族的文化自信與其國土面積的可能連帶。
姑且不論胡文如何形容比利時「多半時候只是個令人愉悅的概念,對世界不具份量…缺乏名人,於世界無足輕重」,最要者該文作者對比國多僅停留於表象描寫,甚且表象也只取其負面要素發。如此偏頗的隨意輕判,我不知所要挑戰的是何種觀念?是要告訴我們凡小國皆於國際舞台無足輕重?或者要驚醒政客即使民主國家如比利時也難逃巴爾幹化的危機?
以一個常住比利時多年的異鄉客,且分別居住過法語區、荷語區以及布魯塞爾的生活體驗,我所認知的比利時即使因為歷史因素而使兩個不同語言與文化的弗拉芒族群與瓦龍族群須同住一個屋簷,但如果沒有一套建基於民主價值的治理制度,並藉由精密而複雜的官僚協商文化來求取共識,又如何能讓比利時這樣一個胡文眼中只追求文化純粹性且屈從於內部競爭的國家平安走過將近兩世紀,且從未因文化及語言而引發任何過度激烈的社會衝突甚至流血戰爭?
當胡文以及國際一些媒體紛紛以「巴爾幹化」來形容比利時的處境時,我真的希望這些人能夠告訴我們什麼叫巴爾幹化?是指族群間的衝突乃至暴力相殘嗎?那麼目前比國這種政黨之間你來我往的言語激戰,可曾挑起任何人民的街上暴力?當去年法國巴黎郊區省分因為北非二代族裔不甘被邊緣化而以激烈行動釋放其怒火時,比利時也僅出現零星的幾起事件。比國的移民安置與融合政策雖不是最好,但至少沒有如法國必須祭出宵禁這種威權手段來遏止人民的不滿。那麼究竟是大國對於文化多元較能包容,還是比利時呢?
由於比利時人是生活在這種文化與語言共存但不交流的環境,「協商」其實就是比利時人能夠活躍於歐盟與國際組織的利器。面對國內族群高唱分離的國家認同,比利時政客早已發展出一種所謂的「比式妥協」(the Belgian compromise);強調「沒共識的共識」(We agree that we disagree),即使彼此意見不合,也要堅持協商到底。所以儘管比國國內與國際媒體都以嚴重的政治危機來形容目前無法組閣的僵局,但若沒有高度成熟的邦與地區分工治理的機制,比利時又如何能把這一場政治風暴限制在口水之間,而不是族群間的短兵相接呢?
最後要提醒胡女士關於國土面積與文化自信之間的關聯,不妨看看北歐這些人口不足千萬的叢爾小國,甚至人口不到四百萬的愛爾蘭,或者就直視比國弗拉芒與瓦龍各自堅持的文化認同,如果不是對於自我文化的高度自信,又何至於要求或者無懼分離呢?
如果還以地理面積作為文化信心的推論,這種觀念是把時空退至百年前的西方殖民主吧。
(作者為中華勞資關係研究所副研究員)
中國時報 A22/時論廣場 2007/09/21
《觀念平台》小國的詛咒
說起世界大同的理想,這個禮拜,遭到兩個小國的挑戰:一是台灣,明知不可為仍奮力拍打聯合國的大門,擺明了要世界表態是否真心容許他們一向提倡的民主制度才是決定任何地區未來的唯一機制;二是比利時,歐盟政府根據地的地主國,現在居然要鬧分裂了。
長期以來,比利時一直被當作世界主義的迷你模型,歐洲兩大文化系統以聯邦形式共存,國家身分不以種族、宗教、語言、文化或膚色而定義,而以憲法理想與民主制度將身分相異的人們相容同一屋頂下。但是,今年六月大選結束迄今,弗拉芒區與瓦龍區始終無法形成共識,導致國家一百天沒有政府。向來支持自由經濟、較為富裕的北部荷語區率先發難,他們實在厭倦了經濟落後而主張社會主義的南部法語區,要求甩掉這個難纏懶惰的妻子,而南部法語區也受夠了氣燄高漲、天天恫嚇離婚的丈夫,隨時準備簽字。比利時人厭煩了這種對立,乾脆把自己國家放上網站拍賣。
小國的弔詭之處就是,只有出狀況的時候,別人才注意到你。平常日子,比利時只是被當作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國,讓全球玩著「一分鐘說出十個比利時名人」的遊戲,彷彿沒人閱讀他們的文學,也沒人觀賞他們的電影,如同他們盛產的蕾絲與巧克力一樣,比利時多半時候只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概念,對世界不具分量。
當時比利時之所以建立,也不是為了他們自己,而是歐洲列強為了防堵荷蘭人南下、避免德法衝突,而默許比利時獨立為一個緩衝國。整個歐盟理想押注於布魯賽爾的中立象徵,沒料到比利時即將成為另一個巴爾幹半島,歐洲還未整合成一個大市場,眼見著又要落回中世紀的城邦分立狀態。
雖然許多歷史學家都宣稱,國與國之間的競爭是中世紀歐洲之所以能趕過亞洲而後來居上的重大原因,當時中國極力維持一個笨重的帝國體,歐洲不同城邦開放了邊界,重金互挖人才,甚至因為不斷衝突的關係,政府必須繁榮經濟,外出尋找資源,以支付龐大的戰爭費用。
比利時作家雨果‧克勞斯在他用荷語寫成的半自傳體長篇小說《比利時的哀愁》裡描寫一段對話,有人說,比利時王國遲早要潰亡,而主人翁的父親在遭到旁人糾正要求說母語時,立刻從善如流,還眼睛不眨地當場不認他最喜歡的體育隊伍,只為了迎合在場的政治氣氛。
比利時的悲哀,就是小國的悲哀。因為沒有市場規模,對世界來說無足輕重,人民內部競爭激烈。小國人民在每天的日子裡見不到無盡的國土或無窮的商機,只能彼此大眼瞪小眼,一切都放在放大鏡下檢視,丁點差異馬上被誇大渲染。當大國人民容忍這種稀奇古怪的移民文化與宗教信仰,小國人民更追求純粹性,彷彿因為折磨不到別人,只能互相折磨。
我個人在讀克勞斯小說時,最大的感慨在分享他對小國文化困境的觀察,「你我運氣不好,生在這麼一個沒有價值的爛小國,這裡沒有詩人的容身之處,比利時這部壓路機一定會把我們碾碎在馬路上。」小國的作家及藝術家沒有法國詩人的永恆光環,也沒有英國小說家的國際地位,只有自家國民對他文化鑑賞力的質疑以及政治信仰的考驗。
我暗地懷疑,文化自信恐怕還是跟國土面積有點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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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來想一下我對比利時的印象:
對比利時瞭解甚少,去年與一比利時朋友吃飯聊天,第一次知道比利時有嚴重的族群對立問題,正如劉黃麗娟小姐所言,能夠把這麼嚴重的對立(也是世仇式的,富裕的荷語區長期瞧不起較貧窮的法語區,德語區則比較處於緩衝地帶)侷限在論戰當中,的確是他們的一套,也因此他們有全世界非常頂尖的談判學院,而歐盟會將總部設在布魯塞爾,想來也是希望能仰仗他們在協商方面的長處吧。
回覆刪除像中國這樣的大國以避免國家分裂當作藉口強力介入人民的自由是容易的,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下來多的是這樣極權專制的國家,但是像比利時這樣能夠尊重每個人的自由而繼續發展,卻是需要努力的,也是真正希望和平繁榮者的夢想。
另,捷克與斯洛伐克也是和平分開。我覺得,假如努力一起生活還是有困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情人做不成做朋友,這也是很瀟灑的,何必像中國為了其大國的私心鎮壓西藏和疆獨?
也許胡小姐比較喜歡自己的國家赫赫有名,我卻認為國家中的人民是否能自由愉快地過日子比較重要。
以前同學分組報告,有一組拿二二八做題材,上台去照本宣科,拿著書裡抄的字句念:「...以台灣人的島民狹隘心態...」
回覆刪除當場聽了難以置信,算我心態狹隘好了,這句話記了十幾年沒忘.只是想不到十幾年後還有相近的論調.西伯利亞民族在他們的標準裡,應該是心胸最寬廣,文化自信心最高的....反正那塊土地最大了...:P
ifan 說得太好了!深得我心。
回覆刪除1993年獨自去歐洲旅行,捷克和斯洛伐克剛分手,書店裡能找到的歷史書,仍大書:「捷克與斯洛伐克自古是一國,統一而不可分裂」。印象好深刻。國家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應時而變才有道理。
胡文最莫名其妙的地方就是關於「世界大同的理想」。小國挑戰既有秩序就是挑戰世界大同的理想?在我看,比利時不管分與合,一直努力在對立中建構共生的方式,才是真正在實踐世界大同的理想。而台灣這個完全具備國家條件的政治實體竟然被拒絕於聯合國之外,才是破壞世界大同的理想啊。
「島民心胸狹窄」:好久以前上人類學時也曾提出這個問題來問老師,老師說這是很不科學的問題,究竟什麼是個島?台灣是島,格陵蘭是島,澳洲四面環海,算不算個島?
回覆刪除>西伯利亞民族在他們的標準裡,應該是心胸最寬廣,文化自信心最高的....反正那塊土地最大了...:P
alhorn提出的"反證"真精采!
劉黃麗娟的文章確實好!
回覆刪除一個小國,能在那麼多不同當中,還努力成為一個國家,就是不容易的事了。
比利時成為一個國家是很遲的事--十九世紀,一開始就是個多族群多語言的國家,在那一個民族國家紛紛成立的時代,算是走上一條另類的路吧?
在德國時,到過比利時幾次,每次都被這個國家”小而多元”的現象所感動。有種生氣蓬勃的美。
由布魯賽爾到布魯日,完全不同的風格的城市,不同的語言,
比利時的電影工業一點也不比德國差,說不定更好,更有趣!在德國的藝術電影台看過一些很好的比利時電影。
比利時的漫畫與動畫工業是歐洲首屈一指的。
這個暑假帶給我無數新啟發的女神學家Lieve Troch也是比利時人!
不是很贊同黃老師對比利時的'樂觀'。
回覆刪除我不覺得比式妥協多好。我寧願說,那是一個恐怖平衡(不平衡的結果頂多是分裂與獨立。不會見血)
比利時兩邊的爭端除了論戰,在南北兩個大語區經濟與政治的地位差距沒有解決,這爭端持續很久沒有解決,才是問題,差不多十年前比利時改制成聯邦制,就是為了讓北方有更大的政治自治權限,不要受制法語人囂張的首都布魯塞爾。
其實兩區的衝突很根深蒂固。我看到前面有人發言說比例人擅長談判...哈哈。不針對你,只是我剛好想到,之前看到有比利時人蒐集比國法荷兩區邊界上所有謾罵對方的塗鴉,超好玩的。他們兩邊是有'世仇'的,如果政治權力經濟權益'不公平'的現象未解,所謂「沒共識的共識」都只是狗屁,掩耳盜鈴之流。
另一篇文章,小國的詛咒,喔,我完全看不懂,他只是想說明文化自信跟國土面積有關係,然後把比利時與台灣拖下水?還是說他要談的是別的東西?
不如談自己的觀點,我覺得小國的文化特殊性總會出現在某些特殊的地方。
比如台灣的電影風格成就,在幾年前因為楊德昌、蔡明亮、賴聲川、侯孝賢等多元風格並濟,而獲得世界推舉與重視。台灣自己很少上戲院看國片台灣自己很少上戲院看國片,所以這跟'文化自信'其實沒啥關係,而是缺乏文化自覺吧。這會否比較糟糕勒。
波,
回覆刪除我覺得劉黃的文章並不牽涉對比利時樂觀或悲觀,只是提供一個理解比利時現象較合理的角度。
我同意重要的是必須解決政治經濟不公平現象,但如何解決?是大打一仗你死我活,還是透過談判與政治方式建立新制度?劉文不同意比利時的族群衝突會變成巴爾幹化,是因為看見比利時的對立雙方「即使意見不同也要協商到底」的態度。
族群意識是自然的,特別在一個國家內因政經地位不同引起的不平等感,更容易對立起來。不同族群的互相謾罵醜化,任何地方都看得到,台灣靠近選舉時更是讓你可以看到飽擱醉。但重要的是這個國家如何面對這種問題。
比利時的確是面臨了一個特殊時刻,國家可能得重新結構。可是百多天沒政府,這個國家並沒有垮、沒有亂,沒有族群戰爭,人民照常生活工作,還可以開國家玩笑或自我調侃一番。這一點不值得稱許嗎?
我覺得波提的觀點很有趣,因為之前跟念政治的人合作,也挺厭煩那種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只會「面對衝突」、「堅持協商到底」的方式。我不會稱之為恐怖平衡,因為就我的瞭解,恐怖平衡應該多指美蘇冷戰期間更擁核彈的情況。
回覆刪除不過這世界上多的是難以解決的問題,有許多問題牽涉到的是漫長的歷史長流,有許多問題牽涉到的是超過許多國家的地域,真的不是三言兩語、一兩個世代就能解決的。碰到這樣的問題的時候該怎麼辦?我認為反覆思辯、內省,應該是我目前所知最好的方法了吧。
以比利時的荷語區和法語區來說,假如依照喀爾文教派在荷蘭很盛行、社會主義在法國很盛行來推論,這樣的差異甚至可能牽涉到人生觀、信仰的不同,這又要如何輕易解決?
我相信協商一定有更細緻的地方值得學習,不同深度的差異、不同的立場、不同的利益團體、不同的實力,要達到什麼樣的結論才是大家都能夠接受的?
可能是我只看見他們可以各自獨立的條件,而不知道/沒有去探究他們願意維持統一的原因。所以就看不到妥協的藝術。
回覆刪除不過,該稱她劉黃,還是黃~小姐啊。
波,
回覆刪除劉黃麗娟複姓劉黃,所以該稱劉黃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