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形容我們這一代是「被臺灣魅惑的人」,從小到大受著國民黨主導的黨國教育,滿腦子都是中國知識,難免有大中國情懷,特別是人文科系的學生。然而我們從小在父執輩的耳語中聽到了二二八的故事,在中學生時代經歷了鄉土文學論戰、美麗島事件,隨著激動人心、追求民主的黨外運動成長,很自然對自己所生長的土地產生認同、想要多加了解。個性懵懂缺乏群性的我,大學時代沒有跟上那些有前進思想的學運份子,並未加入學運社團,但是在大專長青團契中陶冶出追求公義的信念、堅定的臺灣意識,自認應參與對抗「結構之惡」。研究所時代,覺得自己所能做的,或許就是努力建構當時還相當不受重視的臺灣歷史相關知識。然而自己的論文卻是草草完成,而後來所投入的「臺灣資料庫」計畫也無疾而終。雖有不可抗力的因素造成此後果,回想起來還是羞愧而難過。
碩士學位拿到後,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糊塗任性的我也不知道該去找個教職安定下來,只想或許可以多做些甚麼,是真正可以對抗「結構之惡」的。簡單來說,那幾年是飄搖的,時常兼好幾個工作,其中不支薪的工作佔很重的比例。而在支薪的工作上,一步步體會社會的現實、人性的種種,深感自己社會化不足,有太多待學習。而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助於鬆動那惡的結構,越來越沒把握。餬口的職業工作輕鬆但很無聊,也沒有前景,我想應該找一個覺得做起來真的有意義的工作。就在此時,一份教會刊物邀我成為同工,原先只答應兼職,後來決定全力投入。當時感覺可以在此實現一部份理想。
所以31歲時,我搬到了台南。這是一份週刊,有新聞性,工作緊張而有趣味。當然,也有很多讓人抓狂的時刻。每個禮拜編輯排版時我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怒責不斷犯錯的同工。同工的專業能力不足,真的很讓人喪氣,但她們都很善良溫馴,對我的壞脾氣相當包容。我知道發脾氣無濟於事,必須想出辦法改進,若真的無法改變,就得學著接受現實。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這些,我是充滿感激的。雖然,還是無法變成一個慈眉善目的良善基督徒。
因為被台灣魅惑,一直希望在可以大聲喊出愛台灣的環境中工作。就一個台灣意識濃厚的鐵板台獨主義者來說,這份工作的確符合理想,我們的主要言論就是不斷強調這樣的立場。然而,很快就發現只有不斷喊口號,只是建立了新教條,卻無法推進運動,很難號召更多人來認同。可是我們只是傳播機構,當高層滿足於這些口號,沉迷於一次又一次大規模動員,我們所能做的很有限。我們開闢專欄討論「新而獨立」的意義和實踐之道,從信仰的角度來看台灣實況,有許多有意思的討論,不過教會還是很難擺脫某政治陣營附庸的角色。在一片獨立口號和政黨認同混淆不清的狂熱中,格外欽佩一位長者提醒大家教會應該主張的是「自決的權利」,教會和政治界仍應保持適當距離,才能產生真正的影響力。然而,實際發展卻是反其道而行。只能驚訝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是那麼措手不及、無能為力。
工作上真正的挑戰,是信仰價值觀的差異。我的耶穌是陳義仁版畫中睡在竹搖籃中、有臺灣面孔的聖嬰;是行走在南非黑人抗議行列中、東德教會的燭光祈禱會中的人子耶穌,他在工人或農民運動中被打得全身是傷,帶著憂傷與仁慈面容,與受苦者同在。我在長青團契所建立的信仰態度是:「以愛心說誠實話」,面對權勢者必須提醒、批判;我以為教會存在的價值是愛護、幫助弱勢者,站在對抗「結構之惡」的前線,為人權而奮鬥。我認為基督教媒體應該提供不同於主流社會的價值觀,關心臺灣的處境、社會的問題,另一方面也不該對教會內的種種問題視而不見。我們努力在這份刊物上呈現這些信念,有人欣賞,但也有很多人並不認同。漸漸發現教會的主流耶穌形象和我內心中的耶穌相去甚遠,那是安坐在冷氣充足的華麗教堂內、充滿權威的上帝之子,帶來喜樂平安,把所有的愁苦、不義關在門外,用聖潔的光輝籠罩屬於祂的子民,子民們以憐憫但事不干己的態度看著光輝以外的世界,重要的還是要繼續注視這能帶給人們心靈平靜的光啊。我也需要這樣的耶穌,但若是基督教信仰僅只如此,鴉片也可以做到。
在這份刊物上,我們不斷提醒讀者關心弱勢者、關心社會公義,對一些社會議題採取和社運團體近似的立場,和既得利益者唱反調;我們不去報導企業家對教會的捐款與貢獻;我們用很多篇幅介紹原住民的文化、生活、現實處境,希望讀者能認知我們的教會和社會是多族群所組成的、擁有多元的文化,大家是平等互愛的兄弟姊妹。有人說我們走錯了路,這樣一來讀者會流失、奉獻也會減少,應該多多報導大教會的活動、多讓一些大教會牧師在報導中露臉,談一些讀者真正關心的事情,像如何理財之類的。我想現在的我會接受這樣的建議,因為社會化程度深了些,知道這些的確也很重要,應該兼顧,但在當時很不能接受,覺得這是截然相反的價值觀,根本不可能並存。
更麻煩的是碰觸到教會內的種種問題,常常踩到地雷。教會內政治鬥爭的複雜程度並不下於大社會或是有規模的企業,有時是以信仰語言包裝得漂亮的偽善,有時是赤裸粗野的資源搶奪,看得讓人難過不已。處理教會事務時,正直善良的人往往顯得無力,只能做沒有太大用處的呼籲,而對坐大位搶資源有興趣的人,則細心地經營派系運作選舉。當時的我執著於「以愛心說誠實話」,總是就所收集到的資訊建構所認知的事實,不管是否會得罪誰。到後來才慢慢體會到有不少資訊是有人特意餵給我們的,盡管我們努力做到中立與平衡報導,但還是很難避免成為某一方的棋子。究竟該採取何種角度來報導?一定要和教會高層的立場一致嗎?有傷教會體面的事可以報導嗎?原本這些我都覺得只要信仰良心上站得住,根本不必去想。但後來我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無意間,我們自認公正的報導還是傷害了一些人,很難彌補。我覺得非常難過。這麼一個沒甚麼用的小媒體都會傷到人,何況大媒體?我覺得新聞傳播的影響力不可小覷,但似乎很難只做對的事、好的事。
總而言之,31歲的我,以為找到一個可以對抗「結構之惡」的位置,卻發現「結構之惡」並不是他者,我們都在這結構當中,不管出於善意或惡意,行動所造成的結果往往並非照我們的想像。拼命批判掌權者的我,在工作上不免壓迫到馴良的同工們;自認為公正,卻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已經被導入特定方向;想要中立,但持守原則和鄉愿之間其實是迷濛的。我在現實當中尋找實現理想之路,知道必須踏穩腳步認清現實,才有機會走下去,但現實又苦澀得讓人想逃避。於是,一次又一次詢問自己的初心為何?至今仍在路上踉蹌而行。
* 響應 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我的31歲」接力串寫
* 這個串寫行動已經有許多精采好文,請按上面貼紙進入閱讀。
* 來此拜訪的好友們,也一起加入這個串寫行動吧!
追尋天使:自由與希望的三十一歲
這篇要不要投稿到長老教會的刊物?!
回覆刪除「被臺灣魅惑的人」形容的好,
有時候我們也因為被「台灣」魅惑,而越漸看不到自己變成了台獨聖戰士,離群眾越來越遠。
上帝很奇妙,總會讓我們依循自己該走的軌道上,期待,昭文姐再次有機會作類似的工作,可以在這篇自省上,讓教會的刊物更棒!
我喜歡這張圖片!
回覆刪除這個串寫運動真的越來越有趣了,見識到各種與台灣交纏的命運。
感謝,很棒的"31歲",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與矛盾,讓我受益頗多!
回覆刪除「一直希望在可以大聲喊出愛台灣的環境中工作」,我不知道這在台灣是不是一份奢侈的想望;至少在我工作的科技業是如此,我一個同事形容得好,這是一個被過度洗腦的人(學歷高?)所組成的業界。
回覆刪除很久沒看到judie姊的新文了. 這篇文章我反覆看了好幾次, 想抓住那個讓自己揪心的點.
回覆刪除也許是覺得judie應該對自己更寬容一些吧. 像浮萍一樣漂浮著的我, 自己的存在感已經越來越稀薄. 你所提到的種種心情, 在我彷彿是一世紀那麼久以前的我所擁有的. 能夠這樣堅持著走下去, 不管跌倒多少次, 那份善良的勇氣還是不會被忽視的.
judie 寫的教會體系中的政治,一方面讓我覺得其實我也不用幻想到教會找什麼like-minded 的夥伴,另方面則是對人的社會實況更看破.這其實也是蠻好的!
回覆刪除31歲之後我越來越社會化,對台灣這個國家民族的信心時而受挫,但更實在地感覺到加深
40歲之後,這個國家民族好像在自尋毀滅,真是又慘又恨...
好看好看,妳有空沒空,還是加減寫啦。
回覆刪除妳說的價值觀的差異,我真是感同深受,雖然,我還沒接觸到像公報那樣複雜的層次。
偶爾,我們會連線聽我媽說一些教會的事,那個牧師,正是經營派系,看重奉獻,看重社會有權勢者,同時,又是小組又是靈恩又是華語堂。他還曾經在台語堂說出:〔台語堂要加油啊,華語堂的奉獻已經比台語堂多了〕這種你連搖頭都不知道從何搖起的話。
但,我是讓他證婚的。那時的考慮,跟小一點那時候就變得不大一樣,我只有想到,我娘在那裡擔職,那就別把事情弄得複雜,就他吧。
其實台下比台上還精彩,盧牧師父女有來,在台下坐著看他看我們。怡廷家族和同學多是民間信仰者,也全來了。他難得簡短地進行了我們的結婚禮拜,卻已足夠讓我們一個只見過他那一次的好友在會後跟我們說,這個牧師,應該就是會歧視或懼怕同性戀那種吧!
我笑了,對啊,他應該是的。
我想我現在可以比較有條理地講出我的想法.
回覆刪除人生的路總是顛簸崎嶇的, 上帝為我們安排的路, 可能現在看不出它會指引我們到什麼地方, 我們可能不停地被樹根絆倒被石頭砸到, 又睏又倦又迷失方向, 可是, 我相信只要能夠秉持著希望, 我們必定可以尋到那片屬於我們的允諾之地.
我們不是能扭轉整個世界運轉的人, 那是上帝之手才能完成的事情, 認為我們有機會可以看透世界的真相並且改變這個世界, 那是獻給夏娃的蘋果, 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共產黨人即是如此, 納粹也是如此.
現在的我只相信, 秉持著善良與勇氣, 有一天也許我們也可以長成一棵替他人遮風避雨的大樹, 即使到了倒下的一天還可以成為其他生物生長的溫床. 當這個世界重新充滿著樹林與草原時, 我們就可以重回伊甸園了.
--我不是基督教徒, 許多引用都只是追求文字的美感, 請勿見怪 ^^
謝謝各位朋友的回應。
回覆刪除很久沒寫部落格,目前尚未正式出關。若不是響應陳文成基金會的部落格串寫,很久以來都沒有寫這類自爆文。這種文章,對作者個人的意義最大,難得有機會回顧反省。能被了解、引起共鳴,是意外收穫。
BG,我覺得教會內還是可能找到like-minded 的夥伴,以我們教會而言,很多我們這年紀的人,都有和妳類似的感受和思考。
timo,這些現象,在很多很多教會都出現的,特別是大城市中經濟力不錯的教會。只能邊搖頭邊嘆息。特別令人感嘆的是:這類牧師很多也是長青團契出身的,大學時代都接觸過比較進步的神學、對弱勢關懷並不陌生。人性吧,加上主流社會價值的大染缸。我想若寫篇"41歲",會有更多這方面的感慨。
ifan,我喜歡成為一棵樹的想法。其實我一直以莊子裡面的樗樹自居,連替人遮風避雨的功用可能都沒有。但若有一天倒下成為其他生物生長的溫床,也算有用地活過了。
既然你說到樹, 那我就多寫一些囉, 本來是想要找一張去key west時照到的一棵鳳凰木的照片再說的. 雖然台灣也很多颱風, 而且高山上的玉山圓柏也長的彎彎曲曲, 我當時卻像個都市鄉巴佬一樣在那棵鳳凰木旁邊看了又看.
回覆刪除key west那邊也有許多颶風, 那棵樹就像是歷經無數颶風之後, 整個扭曲變形, 但是它一點也不害臊, 照樣開出滿樹鮮豔的鳳凰花. 我也不知道它引發了我心中什麼樣的感情, 但我就在它旁邊走來走去東看西瞧不時還伸手摸摸它那形狀奇怪的樹幹.
那附近還有一棵很大很漂亮的Ceiba樹, 樹邊還有一塊牌子記載Ceiba是某些中美洲民族的聖樹云云. 我一向很喜歡Ceiba, 但是那一天, Ceiba搶不過那一棵鳳凰木的風采.
其實我在寫下倒下之後可以成為其他生物生長的溫床時有想到, 要做到這一點對樹來說可能很容易, 對人來說可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呢 ^^
41歲...
回覆刪除我還得踮起腳尖跳起來才摸得到耶 XD
我也寫了一小篇31歲,不知為何基金會沒排上去,借阿濟這裡廣告一下,是用台文寫的:
http://blog.roodo.com/amo581108/archives/92681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