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老師,是在輔仁大學,大概是大三的時候吧?剛從日本回來的老師,在輔大歷史系兼課,但是因為台灣史已經有人開,他開的是日本史。我的課已經修滿,沒有修到老師的課,只有在走廊上遇見他和同學們曬太陽聊天,加入小聊過一次。年輕的老師,穿西裝打領帶,記憶中是鐵灰色西裝,搭配紅色的襯衫(一種很好看的、不刺眼的紅),淺色的領帶,配色相當醒目,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老師親切的笑容。說話輕聲細語,沒有架子,很好親近,是初識老師的印象。
後來考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在口試時就表明我想做台灣史,進了清大才知道並沒有台灣史的老師。幸運的是,張炎憲老師來兼課,我就高高興興修了老師的課,並且找老師指導論文,成為清大歷史所一般史組第一位以台灣史為研究範圍的碩士,也是老師在清大歷史所第一位指導的學生(和陳華教授聯合指導)。
我常形容我們這一代是「被台灣魅惑的人」。我們從小到大受著國民黨主導的黨國教育,滿腦子都是中國文化知識,難免有大中國情懷,特別是對人文、社會有興趣的學生。然而,經歷解嚴前後社會自由化、政治民主化所帶來的啟蒙,對制式的、官方的教育內容產生質疑,1980年代後期,開始對自己所生長的土地產生認同、想要多加了解,如飢似渴急著認識以往被打壓、邊緣化的台灣知識。此時在台灣史研究上,炎憲師是重要的領路人之一。記得研究所階段,學校的圖書館台灣史研究資料非常非常稀少,很多時候都是跑到老師在中研院的研究室和老師討論時,向老師借資料,老師總是大方應允:「這本你拿去。」那時候覺得很理所當然,後來才知道,像老師這麼大方出借書籍、資料者並不多見。老師也帶著我們去認識一些年長的前輩,如作家王昶雄等等,透過和前輩們的聊天,去接觸那一代的心靈和世界觀。老師自己話不多,對學生的研究方向很少干涉,但並不是「放牛吃草」,而是不斷提供資源協助學生把研究坐起來。現在回想起來,非常感激老師這樣的作風。
研究所畢業後,得知老師開始從事二二八口述歷史的工作。其實我會對台灣史有興趣,是因為小時候聽父親提起二二八,他說:「你們以後在課本上讀到的官方說法可能不一樣,可能會說那是共產黨煽動的暴動,但是我告訴你們真相,台灣人被逼得不得不反抗,而且很多根本沒有參加武裝暴動的人犧牲了。」後來在軍訓課本上讀到了二二八,果然說是共產黨主導的暴動。我覺得應該要透過歷史研究來釐清二二八真相,但是寫碩論時沒有勇氣和能力來處理這議題。
1992年之後,炎憲師以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為基地,開始從事二二八口述歷史工作。1993年嘉義市政府支持他做嘉義地區的二二八口述歷史,老師邀請家父王逸石和我加入工作團隊。能夠參與這項工作,對我們意義重大。我的祖父王甘棠醫師,被當時的嘉義市長孫志俊在二二八報告中指為「嘉義三二事件首謀」,在口述歷史的採訪中,我們得知他曾代表市民廣播呼籲山仔頂的國軍停火,努力在亂局中建立和平和秩序;3月11日市參議員們以和平使身分進入水上空軍基地而被綑綁拘留,女性議員邱鴛鴦被放回家,大家到她家聽消息,她對我祖父說:「你是名單第一人」,祖父立刻轉身出去,開始逃亡。後來祖父在親戚幫助下成為軍醫,隨部隊到中國數月,之後回台灣辦理自新,逃過一劫。透過這項工作,除了進一步了解家祖父之外,聽到到許多二二八家屬的心聲,以及事件親歷者的見證,對二二八的認識更為立體化、多元化。
和炎憲師一起做二二八口述歷史,見識到老師感性的一面,和堅毅不屈的內在。更重要的是,深深感受到老師的「台灣心」。老師不以口舌而以態度來爭取信任感動,他的誠懇很能打動人心,讓許多二二八家屬願意對這位陌生人講述塵封往事,實在不簡單。印象深刻的是,老師除了詢問事實、了解過程之外,一定會問受訪者:「當時你感受如何?」他認為口述歷史除了追究事實,也應該記錄心情、感受、情緒。向來總是笑咪咪的他,在聆聽沉重故事時,表情變得凝重,對受訪者充滿同理同情。深刻體會到老師的「台灣心」,一種單純堅毅的信心,以大我為念,無時無刻都在盼望台灣成為獨立自主的國家、人人活得有尊嚴、冤屈昭雪、正義得以伸張。
很早就知道老師是「台派」,老師從不諱言自己的政治傾向,但是在1990年代,他並未衝在政治運動的前線,而是默默參與各項政治、社會運動。在那段時日,走街頭時常遇到老師。他不是一位將自己限在學院高牆內的學者,也不是政學兩棲的人物。他選擇一條實踐之路,在學院內外耕耘著,累積台灣歷史資料、從事台灣意識的學院教育和社會教育。他長期以「吳三連台灣史料研究中心」為基地,推動台灣史料的收藏、研究,又以口述歷史的工作,累積台灣人觀點的史料,不斷舉辦營會來做社會教育。這些工作長期下來果真貢獻卓著。
2000年總統大選,首次政黨輪替。老師受陳水扁總統邀請,出任國史館館長。阿扁總統任內八年時間,內閣更替十分頻繁,國史館館長一職卻始終沒有變動,可見老師頗勝任此職。他在國史館期間,迅速整理出版許多重要檔案資料,也從事更多口述歷史的工作,讓國史館的工作面目一新。在最後一年,老師搶時間完成《二二八事件辭典》,我也有參與一小部分的工作。印象中,當時老師還有許許多多想做的事,很急,也因長期的勞心折磨而顯得有些疲憊。
最後一次見到老師,是在吳三連基金會匆匆遇見。從國史館長的位置退下來,老師繼續以吳三連基金會為基地,繼續工作,再度讓我見識到他的執著和毅力,還有那不變的台灣心,似乎更加熾熱。之後看到他都是在電視媒體上,在記者會上發言,為台灣的前途憂心,為台灣主體性逐漸喪失而憂心,力挽狂瀾,發出警示。
以為老師會一直在,直到台灣建國成功成為國之大老,沒想到老師竟然在鼎盛之年突然離去,對我而言,真像靠山傾頹一半一般,感覺孤涼無依。印象中,老師算是很重視身體健康的,他在飲食上很節制很注意,也都會找時間運動。但是老師常常不知道累,硬撐著做事。他不懂得休息,始終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得知噩耗,心中充滿遺憾,無語問天!
身為老師的學生,但缺乏老師那種內在的堅毅,至今一事無成!只能期許自己,不忘老師「台灣心」的感召,在自己能做的範圍,努力繼續建構基於台灣主體性意識的歷史知識,為台灣美好的將來而奮鬥。
(本文收錄於《治史起造台灣國——張炎憲紀念文集》,吳三連史料基金會出版,2015.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