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5日 星期日

懷念阿明老師

第一次見到阿明老師,是在大二暑假還是寒假。團契學姊陳郁分告訴我們,屏東林邊有一位奇人阿明老師,很會彈奏風琴,靈修很有一套,靈性很高。他住的地方在魚池中央,屋子很大,可以讓人住在那裡靈修。於是我們住在「綠軒」的幾個女孩,就跟著郁分去找阿明老師。那時候阿明老師就把自己的家叫做「水鄉」。屋前屋後的池塘中,養著許多花色美麗的錦鯉。把手放進水裡,錦鯉會跑來碰你的手,有人還會趴在水上,和鯉魚親嘴。大廳裡有許多台風琴,有一台是阿明老師的母親林仁慈長老的,還有一台是他的妻子高主香老師的。
有音栓的風琴,曾經是每個教堂必備的樂器,許多基督徒家庭也會擁有。阿明老師把這種老式的樂器玩得出神入化。踩著踏板,輕撫琴鍵,奏出悠長動人的音樂,音色極微豐富。他主要彈奏的是聖詩,通常彈得很慢,很感性。他要我們跟著唱,但那麼慢的速度,氣不夠長啊!他說,要用心來吟,用心來彈,用這樣的方式來體會聖詩的內容,就是很好的靈修。
阿明老師熱情招待前來拜訪的人們。住在那裡,他一早就騎摩托車到水利村買船長做的包子給我們當早餐,然後煮大鍋飯、大鍋湯。他常常做的菜,我印象最深的是:金鉤蝦、紅蔥頭、胡蘿蔔、絞肉、醬油等等作成的肉燥,還有雞腳、花豆、皇帝豆、豌豆、香菇等等,煮成一大鍋湯。有一年夏天,他則是買了很多鳳梨和西瓜,吃飯時間就分湯匙,切開西瓜,一人抱半個吃,鳳梨也一樣。
不知為何就常在水鄉出入。每年暑假、寒假,都會找時間去。
很多朋友跟著我們去,認識阿明老師。有些人只有去過一次,也有人繼續成為水鄉常客。



認識阿明老師的時候,他的太太高主香老師已經帶著兩個兒子到美國居住。阿明老師經常說起「高老師」,他就這樣稱呼自己的太太,因為她真的是他的老師。阿明老師就讀臺南神學院的時候,高老師是神學院的音樂老師,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兩人的結合算是轟動一時的師生戀吧!阿明老師沒有讀完神學院,回到家鄉經營農園,先是種香蕉,後來做水產養殖,養過鰻魚、蝦等等。他懷抱著成立音樂營地的夢想建立家園,設計很大的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的房子,四周魚池圍繞,地下室的採光窗設計成水族箱,一樓是風琴練習空間,二樓是主要的住家,三樓是很大的通鋪,圍繞著明亮的窗。但這棟房子還未完全完工,就停了下來。

我們最初去水鄉的時候,有不少教會團體會在此辦夏令營,住在三樓的通鋪,在一樓的風琴室活動。廚房則在地下室。住在水鄉的晚上,通常有蛙聲蟲鳴,風很涼,空氣清新。寧靜美好。阿明老師常常彈琴到深夜,有時清晨醒來又彈起來。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沒有想過阿明老師自己一個人要張羅大家的吃住,要置辦足夠多的寢具、用品,大冰箱、大鍋大灶,客人走後要整理清潔,多麼辛苦。而且他往往不收任何費用。我們去,很自然把那裡當成自己的家,充分受歡迎,自由到不像話。那裡就是我們想像中的「教會」,是超越任何界線的團契,人人都在良善美意中得到接納,得以親炙天堂的滋味。

阿明老師很會疼人,好友遍佈全世界。雖然他的圈子以長老教會為主,但受他的風琴音樂感動而與他常來往的並不止於教會人士。吸引朋友的當然不止他的音樂,更是他透過音樂呈現的人格特質。他純真善良、熱情好客,對上帝有強烈的信心,對所逢苦難以「預定論」來解釋。「我們的人生是一齣戲,演給天使、世人、魔鬼看。」他常常這樣說。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就會嘆一口氣,說:「這是照劇本來的。」這樣的預定論,年輕的我是無法接受的。雖然在長老教會環境中長大,但對加爾文的預定論不是很了解。我還是相信命運由自己的雙手創造,而神意難測,順服的功課真是太難了。後來對阿明老師了解更多之後,發現他雖服膺預定論,但同時也是如雅各般一輩子在和上帝拔河。夢想一次又一次遭到打擊,卻從不放棄。

阿明老師的繼室月梅牧師,就是我們帶到水鄉的朋友之一。她那時在高雄做學生工作,去林邊的機會比較多,和阿明老師越來越熟識,後來就進展到比我們和阿明老師更熟的地步。月梅也是熱情好客的人,水鄉的新客人更多、更多元了。可惜的是,阿明老師對各種水產養殖很有一套,卻不善於商業買賣,一次又一次受欺而未能取得該有的收益。月梅的擔子變得很重很重。頑強的阿明老師堅守著水鄉,繼續做著「風琴營地」的夢。雖暫時無力建設水鄉,他有段時間到處推廣他心目中的聖詩靈修,把辛苦收集並整修的老風琴借給教會,又雇車載運從歐洲購入的新琴去各教會示範,只希望教會能恢復使用風琴作為崇拜的樂器。

我可能是最受阿明老師照顧的人之一,享盡了水鄉的美善,但冥頑不靈,未能完全領受、學習阿明老師的聖詩靈修學。妹妹貞文在德國11年,能夠到水鄉的機會不像我那麼多,她在靈性的領悟方面和阿明老師很有共鳴。她回台灣後在台南神學院任教,在禮拜學的課程中推廣阿明老師所強調的「以心靈和誠實崇拜」,帶領學生認識傳統聖詩內的深刻信仰,也曾把學生帶到水鄉,向阿明老師學習。

不過阿明老師也有其限制。他心目中好的聖詩大約止於19世紀,歐洲的作品為主,或是遵守古典原則的現代創作。對引進普世各國各族的音樂來譜成聖詩,完全無法接受。近年流行的「敬拜讚美」或短歌,他斥為「滿足宗教情慾」、「三八哩囉」。他好惡分明,像唐吉訶德孤身一人大戰風車,硬想逆轉當前教會的流行趨勢。

我們敬重阿明老師的風琴靈修,深愛他帶領我們認識的傳統聖詩,但另一方面也對現代創作的聖詩保持開放的態度,願意去了解各種文化中的靈性傳統。阿明老師疼愛的幾位善唱、善彈琴的「女兒」,都無法照他的期待只留守在他心目中的聖詩世界。他在這方面的堅持,某種程度看來可愛,但有時令人傷痛。貞文2017年5月安息,告別禮拜前一天,阿明老師打電話來,囑咐不可使用2009年新編的聖詩,我氣極了,告知貞文有3首作品收錄於此版聖詩,我們會在禮拜中唱,都已安排好,他還是堅持他的觀點說個不停。這是我第一次掛他電話,真的很傷心。此事也讓我了解他對自己堅持的「對」堅持到什麼程度。

阿明老師喜歡出遊,無法跑太遠的話,到海邊看夕陽也很開心。他靠一輛摩托車到處跑,大車禍之後腿傷遲遲未能痊愈,騎著改裝摩托車繼續無畏前進。有一陣子他喜歡去萬金的隱修院參加彌撒,因為修女們曾請他指導風琴彈奏。有次我開車載他去,除了去隱修院的小聖堂,也去參觀萬金聖母聖殿。他拄著拐杖,堅持要走到教堂後方,看兩棵古老的雞蛋花樹,要我為他雞蛋花樹合影。後來他講為何特地要來看這兩棵樹,因為有位朋友曾向他說她夢到他的前世在萬金種下這兩棵樹(詳細情節記不清了),而這位年輕朋友不久前竟然去世了,他感到很惋惜。真是浪漫、惜情。

他的人生下半場,幸有月梅為伴。任性如野馬,向來我行我素,總是宣稱他怎樣都可以活,但在現實生活中其實很需要有人讓他可以依靠。他們相處模式很坦誠,不避諱在朋友面前爭執。身為雙方的朋友,看見他們的艱難委屈,也看見甜蜜和深情。阿明老師不顧現實條件頑固堅持夢想,宣稱他像摩西一樣八十歲才開始實踐上帝委派任務,會活到一百二十歲。多麼希望他的預言成真,但這畢竟不是上帝的劇本。

阿明老師最後的歲月,為保留水鄉而徒然奮戰。我心傷痛。但我想上帝愛他至極,他是真正有福之人,一生被愛包圍,也努力為基督做了見證。人生能與阿明老師相遇,得享美善光照,實在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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