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 星期六

陳文珊懷念貞文

謹以此文記念貞文

未來有上帝在掌權

經文: 詩篇104: 24-35

弟兄姐妹,平安。

經過了一學期的努力,終於,我們來到了學期的末了。這些日子,從班到系到族群團契,乃至於牧羊會,同學們開始了歡送的餐聚趴,珍惜彼此在一起學習的時間,同時,也祝福各自航向的不可知未來。

「未來,究竟會是怎樣的呢?」不知道你們心裡有沒有這樣的疑問。

我想跟你們分享一下我最近的反省。


就是最近,我也才剛歡送了一位畢業的朋友。是交往近十年的老朋友了。我們開始作婦女神學的同學,大約在2006年之間。那時我還在讀博士班,在台南神學院的神學與文化中心兼職,當助理研究員。辦公室位置,跟一般的行政職員分隔在二地,一般職員在靠東門路路口的大樓中辦公,而我則很幸運被安排在近青年路的彰輝館刻意隔出的一間小房間裡。

彰輝館是為了記念台南神學院的院長、曾經擔任世界神學教育基金會總幹事,日後並發起「台灣人民自決運動」的牧師黃彰輝而命名的。房子是日本二層樓的木造建築,是台南難得的景點,算得上是古蹟。門口有一顆大樹,樹下布置了數張桌椅,可以供人們閒暇時,三二成群在那裡歇腳抬扛用。老房子,進門,得先脫鞋,腳一踩上地板,便能聽到木頭喳吱喳吱作響。

一樓穿堂的牆面上,掛了好多張黃彰耀的相片,從他坐在母親的懷裡,到上小學、中學,一本正經地對著鏡頭,到他後來出國留學一派英姿煥發,挽著家人朋友,望向前途似錦的未來。

一週有三天,我得隻身從台北下到台南,在那裡寫稿,籌備研討會,和策劃工作坊。中午午休時,我常常站在那裡看著黃彰輝一生的相片,彷彿也以某種方式參與在他人生中一樣,慢慢踱步,直到他佝僂著年老的身影,消失在牆面的另一頭。那時,我總會非常的感慨,人這麼長的一生,沒幾步路就走完了。

我的那位老朋友,王貞文,那個時候剛回國,研究室剛好也位在彰輝館,就在二樓樓梯口的轉角邊。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那裡上班時,經常碰不上她,僅有的一次碰面,她親切地問起我在台南工作生活的情況。她有一種令人放心的氣質,能夠讓人很自然地說出自己心裡的事。我於是提起彰輝館如何像我小時候的舊家,還有我如何常在午休空檔在黃彰輝的相片前或踱步或佇足凝思的事。我告訴她,這是我一個人待在彰輝館,最喜歡做的事。

「為什麼?都在想些什麼?」她頗有興味地問。

「你知道,把一個人幼年和老年的照片並排,會造成觀者強烈的心理衝擊,覺得人生果真太短,而變化實在驚人。看著照片,我不免會想,原來黃彰輝以前也這樣小過,原來他上中學時長這樣子,原來他步入中年時做過這麼多的事,然後…..」我停了下來,有點猶豫是不是要講出來。

「然後怎樣?」

「然後,我會想到他死了,他的人生完成了這麼多的事。而我也會死,在我死之前,我能夠完成多少事?」死亡,是許多人極為避諱的話題,一般人很少分享自己會想到死的事。提到這樣的話題,多半是彼此很是相熟的人。我話說出口,便有點後悔,交淺而言深,覺得自己說太多了,也怕她會不自在。

沒想到,她神色自若地回道,「是呀,我們都會死呢!」一邊點頭含笑,一邊認真地打量起我。彰輝館的穿堂沒有開燈,全靠著外頭熾熱太陽的折射來取光,但我猶記得,看到她一副心領神會的靈動眼神。

我們第一次深談,講的就是死亡。而我們並不真知道,死亡離我們這麼近。我們還沒有機會一起讓歲月白了頭髮,還沒有機會在台南神學院的樹下相遇,坐在彰輝館門口的樹下,回首人生的點點滴滴。

她從人生畢業前,修了一門很重的課,與癌症搏鬥。課越重,她越認真投入。因病離開神學院教職後,她全心做起了無教會的牧者,身體力行起「做信徒夥伴,而非老闆」的婦女牧養。

2013年起,每逢聖誕節或是新年,臉書上關心同志的團契,就會安排聚餐,提前在過年過節這種考驗人生成敗的關鍵時刻,替那些同志基督徒打打氣。碰面時,她從不提自己的病,總是滿有興味地,跟著大家一起吃喝,享用美食。聚餐結束後,她也會領唱,並且主持聖餐儀式。無所求,沒有任何牧者的扮勢,她無形中成為這些同志基督徒的好牧人。

她鼓勵他們不要對不能理解的家人失望,總說,「當同志基督徒選擇出櫃,就是他們的家人被關進櫃子裡的時候。」有團契裡的同志被教會拒絕時,她就會罕見地霸氣回應,「沒關係,我這個牧師挺你。」她在病中,自己仍帶了一個友善同志的查經班,叫「南方小帳棚」。有一陣子,就像所有查經班會遇到的難題一樣,大家都忙,忙工作,忙家庭,來得三三二二,但她仍舊樂在其中。提到大家來得有一著沒一著時,像是講到自己的親人一樣,她還會用開玩笑的口吻,模仿契友不好意思請假的模樣,「要從高雄搭火車過來,好累喔!」

我們一處南,一處東,不大有機會見面。常常,透過臉書上的交流與分享,我對她的認識更深一層。最受感動的,是她在醫院診療間和同病相憐的朋友們相互交流打氣的隨筆。她這樣描述自己病中的體會,「我曾經病到幾乎無法呼吸,得靠著氧氣罩救命。能夠自由呼吸是多麼有福啊!所以我現在,對能夠呼吸這回事,總是充滿感謝。重新可以自由地呼吸,就像預嚐復活的喜悅。」

在她的網誌中,她用極短的一句話來作結,至今讀起來,仍舊覺得非常有貞文的味道,「我與學弟坐在那裡,衷心盼望復活的時刻。善與惡的交戰就要結束,苦難止息。」

是淡淡地,靜靜開著的,深山裡的百合花的味道。

回想起來,我們的確有在陽光下坐在一起過。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我去參加大專神學營,順道跑回台南辦事。在神學院遇到鄭仰恩牧師,聽他說,她如果身體好些,下午也會來開會。為了等她,我先去朋友家中小坐,之後,便請朋友領我到開會的地點,看能不能撞見她。我大喇喇地闖進會議室,只見她隨和地起身跟我出來,坐在教師宿舍前的矮牆上。十年後的她又問起我,最近生活的近況,像十年前一樣,是很家常的閒聊。陽光很燦爛,透過葉片灑了下來,樹蔭像有著點點繁星的夜空。會是因為陽光的關係,她看起來不像病弱的樣子,氣色很好,臉頰還很紅潤?她坐著,聽站在對面的我,講起最近發生的事,微笑著,不時點點頭,說「能這樣坐著曬曬太陽真好。」

能跟她這樣在一起曬太陽,真好。現在我真的體會到,那是祝福,是人生難得的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有,也要等好久好久以後了。

弟兄姐妹,是面對死亡,這一種形式的徹底畢業,讓我不禁想起來了彼此交錯的過去,和不可知的未來。

「未來,究竟會是怎樣的呢?」

今天我們所讀的經文描述的世界是這樣的,「那裡有海,又大又廣,大小活物都有。那裡有船行走,有你所造的鱷魚游泳在其中。這都仰望你按時給牠們食物。你給牠們,牠們便拾起來。你張手,牠們飽得美食。你掩面,牠們便驚惶,你收回牠們的氣,牠們就死亡,歸於塵土。你發出你的靈,牠們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換為新。」

那不是一個太平的世界,因為描繪到凶惡的鱷魚,潛游在其中。鱷魚,其實是巨獸(Leviathan),是迦南神話中的怪物,古代的惡龍。那更不是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因為詩人講到上帝收回氣息,大小活物終將歸為塵土。但那個世界絕對不虛無、絕望,而是生生不息的,上帝,賜下祂的靈,世界因而受造,萬物時時更新變化。

死亡,在今天我們所讀的經文裡,並沒有被看作註定是悲劇一場,或是罪惡不可避免的結果。正因為它是更新創造的過程,所以,詩人說,「願耶和華的榮耀存到永遠!願耶和華喜悅自己所造的!」而他一生都要向耶和華唱詩,「我還活著的時候,要向我的上帝歌頌!願他以我的默念為甘甜!」

經文是如此生意盎然,無怪乎,加爾文評論這篇詩篇時,會這樣肯定地說,「它是用來加強我們對未來的信心的,使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至於一直在懼怕與焦慮之中。….上帝樂意以溫柔疼愛祂的孩子,並且慷慨地餵養他們。」

弟兄姐妹,這就會是我們未來的樣子,不那麼太平,也終將面對死亡,但我們卻總能盼望上帝成為我們即時的幫助,患難時的依靠,那活命的水泉叫大地時時換新,直到上主令那些睡了的人復活的日子來臨。

在那之前,且讓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不沈溺於憂傷,反倒能夠更多學著因上主而歡喜,像詩人所說,「我的心哪,要稱頌耶和華!你們要贊美耶和華!

2017年6月7日 錄自陳文珊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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