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著仇日教育長大的我們,對長輩的「哈日」始終難以接受。您始終愛好日本的食物,日本的規矩,心情日記以俳句、短歌來寫,講給晚輩聽的故事多是日本名人事蹟或中國古典掌故,電視打開著幾乎定頻NHK。自認為很「愛台灣」而追求自主性的我們,看到這種對殖民者的傾慕之情,感到一種近乎羞恥的情緒。熱愛自由的我們,對您那種威權家長的姿態避之唯恐不及。追求和平的我們,對您身上那種軍人氣質感到害怕。
然而,對歷史的好奇引我與您親近,我想了解生活在不同政權、不同文化下的你,到底走過什麼樣的路?你們那一代的經驗,在「換時代」後,成為一段空白與禁忌,直到近日才開始被紀錄與討論。我想您看到「臺灣的戰爭歲月」這類展覽與研究出現,多少還是有一點安慰吧?雖然您還是堅持著不願接受訪問、不願談及你宣誓過不能透露的「軍事機密」,因為對你而言,除非直屬長官命令解除,誓約過了六十年仍然是誓約。
多次與您交談,在碰壁式的問話中慢慢體會,原來您始終還在當兵!儘管戰爭在1945年8月15日結束,儘管已經換了一個國家統治,您卻還守著軍人的戒律,守著忠誠與義理,以您的方式守衛所愛的鄉土。
我終於抓到您對這場戰爭的詮釋:臺灣人並非自願參戰,是因為身為殖民地的人民被統治者束縛的命運;臺灣青年是為了爭取和日本人平等的權利,而付出血的代價,為日本人打仗,但同時也是為了保衛臺灣而戰。您耿耿於懷的是:當初父老鄉親熱烈歡送青年上戰場,要青年們為臺灣人的尊嚴而戰,然而戰爭一結束,退伍回鄉者面臨的是社會冷漠,戰死者的孤魂徘徊外鄉不得歸。生不逢時的感概,及對「同期之櫻」殞落的悲痛,讓您的生命停格,往後的年月永遠徘徊於這段記憶中。
您親身見證了1945年8月15日到10月25日間,臺灣曖昧緊張的局勢,一個至今沒有人承認的「臺灣獨立陰謀事件」。您始終不願將自己的經驗公諸於世,但是您曾經說起,臺灣一位偉大的民間領袖,以及您自己,在「決戰派」日本軍人的威逼下,堅決拒絕名位權力的誘惑,明確傳達「臺灣人要的是和平」,力阻躁進的政治圖謀,並向日本統治者要求臨別前留下「平安」為禮。這段背負重責大任的經驗,成為您一輩子的負擔,每年到了八、九月,惡夢不斷纏繞,心臟病頻頻發作。戰後的種種發展,您看在眼中痛在心中,隱忍不發;我們這一代對臺灣過去的歷史了解不深且充滿偏見,您想說出自己的心聲,又覺得我們絕對不會了解。
「入安樂之場,當體患難人景況,居旁觀之地,要諒局內人苦心。」您寫下這樣的格言,希望我們稍微體會在戰爭中犧牲的一代,已成為促成臺灣繁榮安樂的土壤,對他們,我們不能不存感激之心,不能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
我知道,您雖然在心理上一輩子當兵,卻從來不曾歌頌過戰爭。您企求尊嚴與和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來守護。沒有在青年時期戰死,在病床上凋萎的您,在天堂應該可以昂然無愧,與「同期之櫻」相會,因為您帶著他們共同的印記活下來,把故事傳了下去。
今日,臺灣仍受著戰爭威脅。我們渴望和平,可是卻懦弱著不願付出生命代價,總期待犧牲的不是自己。我們不希望戰爭,但可有足夠的智慧制止戰爭?敬愛的老兵,多麼希望您還在,多給我們一些啟發。
非廣告:老師父以「白鳥」筆名,出版了一本書寫日治時期臺灣歷史的書:《臺灣的悲情歲月》,台南,人光出版社,2002年出版。意者可洽新樓書房(06-2356277)。
現今一般台灣人皆不願戰爭,對於未受戰爭洗禮的嬰兒潮世代,及更年輕的人們,並非因為害怕戰爭,更正確而言是大家根本不了解戰爭,總覺得戰爭是過去之事,且短期內似乎也不可能有兵火之役;但我們宜真誠且心懷謙卑地回顧先輩們因時代流離所犧牲的歲月青春,和各個事蹟所代表的生命意義與態度...對殖民時期的皇民思想是如此、對反殖民的自覺與論述是如此、對二二八是如此、對白色恐怖是如此、對民主政黨之爭也是如此...
回覆刪除年輕世代有一個可貴的幸運,那就是他們離歷史、離戰爭夠遠,可以拉出一個較為清晰廓遠的視野,可以有更多元的角度,如此也可能產生更包容、更有內涵的新時代的遠景,這是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