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文:〈自由時代〉(下)
阿河幫忙靜珠甲擔仔排好,車流﹑人群漸漸聚倚(oa2)來。他開始看手錶仔。平常時,這個時陣他就會佇車內看手提的小電視,抑是去與其他擔仔的熟識人講話,無論安怎盡量留在靜珠身軀邊。
他想欲去聽競純唱歌,總是他嘸知欲安怎向靜珠開嘴。烏白編一個理由來離開,他嘛做袂落去。他本來想欲甲靜珠報告早起遇著嚴先生的代誌,總是靜珠為著擔仔位的租金有要起的風聲,煩惱甲歸下晡,打電話四界問有什麼應對的可能性,他遂無時間與她講話。
靜珠與隔壁擔的人閣在講起租金的代誌,他雄雄想著,找一個機會插入去講:「我有熟識人,他與市政府的人熟識,可能會當藉他的關係講看麼。我想欲連鞭來去揣他。」
靜珠笑講:「你什麼時有即款有影響力的朋友?」
「是我以前的厝邊。我今仔日透早出去散步,閣遇到他,他請我盈暗與他去聽音樂會。」
「什麼音樂會?」
「烏鶖樂團。」
「嘸曾聽過。」
「是有政治關懷的樂團啦。伊有在選舉演講會唱歌。」
「這的時代,奈什麼攏愛kap8著政治。」靜珠發出不滿的感嘆,總是她面笑笑,態度開朗甲他講:「欲去就緊去,轉來鬥收擔就好。」
他真歡喜得到她的同意,企起來,就行。靜珠由後壁閣送來一句話:「聽了,盈暗是mai3閣撼眠哦!」
* * *
音樂會是佇長榮女中的禮堂。聽眾大部份是青年男女,中學生嘛袂少,老人真少,所以他連鞭就找到嚴先生,去坐在他身軀邊。他有認出一寡過去在教會熟悉的人,感覺自己親像行轉去自己的過去。禮堂大廳的光線柔和,氣氛平安,親像過去佇禮拜堂的感覺。
嚴先生看起來真快樂,面紅紅。他講,這其實是一場紀念台灣建國先烈的音樂會,總是照少年囡仔人的意思,包裝了真軟性親切,為著欲互較濟政治冷感病的青少年,嘛會當接受。
競純出現佇台頂,阿清與阿玲嘛攏就位。台下掌聲熱烈。三位小姐頭毛攏剪kah短短,染作彩色,流行的深紫色短衫,露出肩胛頭與有力的手骨,長牛仔褲,運動鞋,看起來該成是什麼少年隊。
競純的樂團真正有合青年人的口味,她佇台頂跳來跳去,真有架勢,唱她所譜的福爾摩莎讚美歌。受到她熱情的鼓舞邀請,幾節了後,聽眾嘛會隨teh搖,唱:「福爾摩莎,我的愛!」
彈鍵盤樂器的查某囡仔,一面彈出互人心酸的和聲,一面開始講故事,講起台灣人代代的眠夢。一段故事,一段歌曲。有大家熟識的流行歌,有原住民的歌,嘛有伊三個查某囡仔自己的創作。大家聽甲迷迷迷。台灣戰後的奮鬥史,一幕一幕出現:二二八﹑白色恐怖﹑中壢事件﹑美麗島﹑五二o農民運動﹑反核反污染運動…。
阿河感覺台頂的競純比以前離他閣較遠,總是另外一方面,連接伊兩個人的心的氣力,猶舊是真強,他對自己講,這個氣力,是愛台灣的心。他用他的方式,她用她的方式,總是伊無完全放袂記去為台灣的自由打拼的日子,嘛無放棄眠夢。因為安呢想,困擾他真幾冬的罪感與無奈的心情,佇歌聲的陪伴漸漸散開,親像有青天出現。
台頂的競純手彈吉他,溫柔的聲在唱:「嘸通放袂記,嘸通放袂記,自由歌聲初唱的時。」
他的心平靜落來。競純替他在紀念「自由時代」的美夢,紀念火燄與深深的愛,他知競純的歌聲,會趕除他的惡夢。
音樂會將近尾聲,競純佇台頂,開始感謝贊助的單位與個人,最後,她行落來,特別來扶嚴先生起哩台頂。她向聽眾講:「我欲甲恁介紹盈暗尚大的功臣,若無他的鼓勵﹑支持﹑烏鶖樂團袂成立,若無他的走闖,就無這場音樂會。」競純佇眾人的面頭前,將嚴先生攬著的,親他的面。嚴先生的笑面愈來愈紅,他就近麥庫,講:「我真歡喜…」一句話講無了,他忽然間無法度出聲,目珠展甲大大蕊,目珠仁親像欲落出來,然後,他突然倒落去。競純對邊仔甲他挺咧(thenn2-leh),麥庫傳出她冷靜總是憂悶的聲:「咱中間有醫生否?請起來台頂。」
台下忽然間亂慶慶,一寡人跳起來,衝向台頂。阿河嘛走過去,他真為嚴先生擔心。一位醫生跪落來檢查嚴先生,有人挈出手機來叫救護車。阿河袂當做什麼,嘛歹勢閣行轉去,只好企佇撞鼓的查某囡仔邊仔。由這個角度,他會當看著競純的側面,她長長的頷頸,優美的肩胛頭,親像過去佇禮拜的時,他看她在彈琴的角度。她過去幼骨e手,即馬變甲真有氣力。
競純用冷靜的態度,處理這的場面,她誠誠懇懇向台下的人說明:「嚴先生突然間心臟病發作,醫生已經盡力急救,嘛有人叫救護車。佇此個時,請大家著作夥來吟嚴先生所愛的聖詩〔願我能(oe7)愈(na2)愛你,我主基督〕,會曉唱的人請攏作夥出聲。」技術人員將燈火轉(choan2)互暗,競純佇暗中慢慢啊唱:「願我能愈愛你,我主基督,跪落祈禱謙卑,求你賜福,我心懇求無離,愈久會愈愛你,會愈愛你。」。
阿河袂曉唱,總是大家一遍閣一遍唱,他漸漸嘛會曉一兩句,他平常時嘸敢出聲唱歌,總是即馬他開始唱:「我心懇求無離,愈久會愈愛你。」他嘸知自己是欲為嚴先生來唱,抑是為競純,甚至為著靜珠?
救護車來,將嚴先生送去病院,競純嘛隨過去,音樂會就安呢散啊。
* * *
他轉去鬥收擔,靜珠講,夜市有一寡朋友已經欲組自救會,因為景氣歹,租金若閣起,無人會當繼續賺食。
「這的年頭,做什麼攏是要有自救會。」阿河有一點仔不滿:「選舉選遐呢濟遍,選袂出會照顧小百姓的人!」
「你去吃著火藥是否?抑是有飲燒酒?」
「我的朋友佇音樂會心臟病發作倒落去,我的心真亂。」
靜珠安安靜靜過來牽他的手,無加講話。
轉去到厝,靜珠挈出朋友自己激的桑椹酒,與他坐落來開講。他第一擺對靜珠講起他與嚴先生相識的故事,講起他與彼群「友的」交陪的情景,教會,以及街頭的火燄。他講起透早的奇妙因緣,親像一日的中間,轉去自己的過去旅行一擺。他坦白講起他這幾冬對自己﹑對大環境的失望。然後,他講:
「當大家四散﹑失志﹑度苦過日,嚴先生攏猶舊認真支持建國運動,嘸曾失志過,無論著時無著時,他攏有做他認為愛做的事。他才是應該受著紀念的人。若是他因為這擺心臟病發作來過身,他最後的話就是:『我真歡喜』。」
「安呢聽起來,他若是就安呢過身去,嘛算是真有福氣的代誌。他看著他的美夢有一點啊成就,他免閣為一寡烏魯木齊的代誌來受氣。」
他想袂到靜珠會安呢想。他放心甲靜珠講他的感動:
「主唱的人請大家為嚴先生唱聖歌,彼個場面我會永遠記著咧。He是真帥的送別場面,充滿神聖的愛。我嘛隨teh唱:願我會愈愛你。我一面唱,一面想到佇夜市仔辛苦工作的妳。」他心內響起競純講:「我會替你祈禱。」
靜珠的面互酒染甲紅紅,她滿面春風,笑紋紋講:「你什麼時陣變kah這呢賢講話?」
他的面嘛變紅啊,輕輕親她的面。她出力將他攬著咧,佇他的耳空邊重覆講:「我的滑稽阿河,我的滑稽阿河。」她的聲調充滿欣慕與快樂。她溫暖的身體充滿氣力,她互夜風吹裂的嘴唇輕輕仔磨阿河的頷頸。他第一擺感受到兩個人的火燄攏是同款熱,他無閣驚自己會佇她的火燄中消融去,顛倒是歡喜迎接這葩熱熱的火。佇街頭有火著起來,冷雨沃袂熄。一位同志完成他的工作,來離開,總是火無熄去。
他睏了足甜的。夢中,嚴先生與競純牽一個細漢囡仔,來到他的面頭前,他看袂出是查某子抑是查甫子,總是他真確定,這是靜珠與他的後代,欲佇一個紛亂的﹑憂愁的﹑總是有活命的自由時代來大漢。
2001/4/29
前年春天和貞文姐在南鯤鯓,讀到她的自由時代,聽她的得獎感言,我在舞台後方還是忍不住掉眼淚。
回覆刪除最近在幫忙編的那本和貞文姐一同在去年獲得補助基金,今年就將出版的小說集,(顯然貞文姐腳手比較猛,但我寫信訊問金順兄怎麼買卻都沒有回音哩)兩位都是女性,台語文學中少數的女性,回看整個台灣小說的發展,特別是自己研究的日本時代,心情非常複雜。....
恭喜貞文姐的台語小說集要出版了。特別昭文姐還在這個詹益樺的日子貼出這篇小說,又令人一陣起伏。
另外,謝謝昭文姐不時鼓勵。我自己也很希望有一天能像貞文姐一樣寫小說,但是...唉。呵。只希望自己即使還保有肉身,也要像詹益樺的精神一樣,都要平靜且很有尊嚴地走自己選擇的路。
順便也打一下貞文的書吧!
回覆刪除台文小說集《天使》六月底之前一定會出版,收錄多篇王貞文的台文小說。
到頭來還是得自己找出版社、自己請美編設計、自己再拿出錢來補不足的部分,還得自己賣書。貞文實在太忙,看到這種局面很想放棄出版補助的,但是都走到這一步了,不管如何,還是先出版再說。
等書真的弄好了,再通報大家。也請幫忙想想如何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