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讀余杰《誰為神州理舊疆》
第一次看到余杰的名字,是在「零八憲章」的首批簽署者的名單上。我想他應該是中國新一波民主運動的重要旗手。後來才知道他同時是基督徒,他在思考中國前途時,看見:「今天的中國,最需要的是基督信仰、清教徒的生活方式和保守主義的價值觀。」
許多基督徒都深信基督信仰是解決中國問題的最終之道,但如何達成?大多數基督徒想的都是福音遍傳、拉更多人進教會,而為了做所謂的「福傳」,必須避開政治干擾,因此,或是地下化,或是不跟當局唱反調、小心配合政策。中國「改革開放」之後基督信仰者人數迅速增加,然而不管是外來的福傳組織,或是中國自己內部快速增長的教會,或多或少都呈現與主流社會隔絕、另成一世界的狀態,夢想著透過基督徒人數的增加來把全中國基督教化。但是從世界歷史來看,基督門徒的影響力是從「一小群異議分子」開始的,耶穌也說上帝國之路是一條窄路。默默擴散的基督信仰,除了擴大宗教版圖之外,對中國的此時和未來有什麼樣的幫助?到底怎樣才能促成中國的改變?余杰等基督徒知識分子,開始從「身為公民的基督徒」出發,參與公民社會的形成,努力將基督教價值觀帶入公民社會,是一條不易走卻非走不可的路。
「零八憲章」與中國公民社會
2008年12月, 三百多位中國知識分子聯合提出「零八憲章」,呼籲中國政府根據自由、人權、平等的普世價值修改憲法,實現民主、共和、憲政的現代政治制度。這份由劉曉波起草的政治改革訴求,得到不少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支持、加入連署,有效地團結嚮往民主政治的民間力量,反應出中國內部公民社會已見雛形。
「零八憲章」的內容並不算激進,也非武裝革命的宣言,不過是讀書人的溫和建言,但中國政府卻將之視為洪水猛獸,定性為反政府的行動,逮捕了劉曉波,判他重刑。此舉卻為劉曉波帶來更高的聲譽,而在2010年得到諾貝爾和平獎的殊榮。
「零八憲章」可視為繼1978年北京之春民主牆運動、1989年天安門民運之後,中國民主運動的重要里程碑。和前幾波運動不同之處,在於社會基礎已經有了一些轉變。過去十年中國迅速取得亮眼的經濟成就,在國際社會上更見影響力,和外國的交流也更為全面,可是政治上卻不見進步,反而更加強威權統治,並操弄民族主義、強化人民對國家光榮的盲目信心。但另一方面,社會上一般人對西方文化的接觸普及化,網際網路雖然被嚴格控制仍然很多人翻牆遨遊,開了眼界的人們不再那麼好管,隨著市場經濟出現,人們從集體主義很快擺盪到另一個極端,強烈的自我中心帶來自由的渴望,以及權利意識。自2000年之後,財富差距擴大、特權橫行,常見弱勢者被欺壓到難以為生的情況,於是有作家和律師為一個又一個案例奮鬥的「維權運動」出現,開始造就新的社會英雄。「維權運動」隨著各式各樣的社會矛盾而擴散,透過法院攻防和網路流傳,中國政府難以全面阻擋,這種現象,讓人認為中國已開始產生公民社會。「零八憲章」某種程度可視為「維權運動」的一環,直搗政治改革議題,但反抗的意味相當淡,不過是尋求體制內的改革。
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沈寂已久的中國民主化運動重新得到激勵,不過,也引來中國當局對異議人士進一步的監控打壓。不但劉曉波出獄無望,他的妻子也立刻遭到軟禁,還有許多「不乖」的知識人,或被警告、或被禁錮。寫作本文的同時,余杰也已遭軟禁三個禮拜,不知何時才能重獲自由。至今尚無法評估中國當局「維穩」要做到什麼程度,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國民主化的道路仍然漫長艱辛,民間力量的集結發展至為關鍵,需要異中求同整合不同路線。
為何選擇保守主義?
在中國民主運動中,余杰等「基督徒公民」的路線,無疑是少數中的少數。基督教信仰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為中國未來所開的藥方之一。然而基督教信仰的內涵,在同為信仰者的群體中,仍有不同的體會和認識。余杰在這本書當中,擘畫了理想的遠景:一個敬畏上帝的民主社會,所開的藥方是:以神為本、立基於基督教的人權觀念、清教徒的生活方式、保守主義的價值觀。
他在加爾文神學中找到安身立命的途徑,認為「清教徒的神學與實踐正好契合當下中國社會轉型的處境」,基督徒可以為中國的和平轉型和民主化做出貢獻。作為台灣的加爾文宗基督徒,看到這樣的說法,不能不感到興奮。台灣長老教會喊「基督福音救台灣」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也在台灣民主運動中有角色,或許可以作為中國這派公民運動者借鏡。
余杰認為中國的改革宗教會必須面對「雙軌之戰」,一方面對抗國家、世俗浪潮和儒釋等傳統信仰,一方面要糾正教會內部不純正的「自由派」信仰。這樣的立場,有其特殊中國情境,可能因為不接受和中國共產黨合作的三自教會,所以仇視「社會福音」、仇視「自由派」。但是此一觀點,可能讓這個運動擺盪到另一個極端,拒絕寬容、否認對話的可能,加入當今勢力越來越可觀的「宗教右派」行列,成為新的壓迫者。。
今日美國的保守派基督徒,老是把上帝搬出來護衛自己的主張,堅信上帝站在他那邊,卻很少反省自己是否站在上帝的那邊。民主制度在他們的想法中,就該維護他們個人的利益。美國保守主義的正邪二元論,用起來非常方便,和馬克思所用的辯證法類似,可以很快區分敵我,對異己採取鬥爭立場。這種思考途徑,不能算是有突破、有進步。
台灣民主運動的歷程中,長老教會的出發點也是「立基於基督教的人權觀念」,以非暴力的方式促進政治改革,長期遭基督教陣營指責為「搞政治」,必須以信仰立場、以神學為自己辯護。長老教會在神學上有保守派(或說歸正派)、有自由派,在面對國家的壓迫時,仍然可以找到共同的立足點,一起做出回應。因為,既然有同樣的信仰告白,就能共同把握最重要的價值。
台灣教會1970年代之後,與台灣自由化及民主化同步的政治社會關懷行動,不只出自加爾文傳統下所產生的基督教公民意識,更受到1960年代普世運動越來越重視「公義」議題的影響。保守派將「社會福音」視為毒蛇猛獸,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為弱勢者賦權的工作,正是福音書教訓的核心,也是教會走入社會、發揮公民權的正道。耶穌的上帝國不是全民皆變成基督徒的羅馬帝國,而是受苦者得救的社會。
和保守派的截然二分有所不同,當前普世運動的一個重要潮流是:尊重多元、促進對話。承認我們所處的世界是多元而複雜的,有很多不同的利益、不同的價值觀 ,承認我們自己的有限。我想朝向上帝國的路,拯救中國之路,不一定是保守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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