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9日 星期一
南神的樹(by 王貞文)
假日開始的午後,在蟬聲繚繞的台南神學院的校園裡,遇到ㄧ對母子,中年帶著書卷氣的母親與臉色蒼白的中學生,在鳳凰木的綠蔭裡,興奮地、敬畏地拿著ㄧ疊書簽,一一按著上面的圖片,尋找著南神幾株著名的樹。他們說,在書店裡發現了這樣的一疊書簽,所以踏進這喧囂市街中的綠色隱密之境,要來尋訪老樹。
曾幾何時,神學院裡錯雜生長著的尋常果樹花樹,已經變成府城傳奇的ㄧ部份。遊客手上的資料誇張地宣揚著康熙時代的緬梔,乾隆時期的老龍眼樹,百多年的老樟樹。他們說,在十九世紀末,英國宣教師買下這片地的時候,這已經是台南著名的園林,有著府城生活裡常見的果樹花樹。日本統治時,流行種椰子樹,好讓這裡充滿南國風味,於是大王椰與可可椰子修飾著校園的天空線。戰後的政權帶來對龍柏的栽種熱情,又有南洋杉快速向上竄升,還有讓整個府城變得火紅熱情的鳳凰木,也成了這個校園不可或缺的樹。
其實,即使這些樹沒有傳說中那麼老,也是充滿故事的。歪斜了的老蓮霧樹,長著樹瘤的高大龍眼樹,果香迷人的楊桃樹,不輕易結實的芒果樹,曾為多少松鼠與鳥兒提供居所,多少人與動物曾享受樹的庇蔭與果實。清晨各種歌鳥與松鼠競相啼明,午時鳳頭蒼鷹高踞枝頭,傍晚黑冠麻鷺踱步於樹蔭下。這片岩石上薄薄的土層,竟然可以孕育如許生命!
多年來,新的樹長了出來,新的學習者與傳道者來來去去。來往的學子,或駐足傾聽,在樹木的嫩芽與斑駁的樹幹裡聞見上帝的氣息,或匆匆離去,埋怨著突出的樹根擋路。被埋怨也好,被崇拜也好,大樹一律在他們頭上投下友善的蔭。也許在他們離去之後,還會記憶著在某一棵樹下的等待、歡聚、悲傷、或在樹下林間獨處時的靜謐喜悅。
這些樹不是自然地長出來的,總有人帶著盼望把它們種下,用細心的手與耐心的澆灌,幫助它們定根生長。或是為了果,或是為了蔭,或是為了美的緣故。時間流逝,種樹的人被遺忘,原本的人文風景改變了。種下一棵樹時原本的期待與盼望,或被轉化而有新意義,或被完全忽視遺忘。甚至有些樹在人們爭取更方便的空間時,被砍伐了。
記憶中曾經在台南神學院生活裡扮演重要角色的樹,有在東寮前的大榕樹,傳說中,它們是如此地富生命力,濃綠的廣闊大樹,曾自由地伸展枝葉,垂著鬚根,在威權的時代,成為神學生聚會聊天,激盪出自由思想的地方。還有在舊公報社聚珍堂低矮房舍旁的高大綠樹,在那個言論不自由,文字工作者戰戰兢兢的年代,它們曾默默地守護著這一小片敢言的土地,障蔽調查者監控的眼;當風聲鶴唳時,它們承受了燃燒文獻時所冒悲傷的煙。
這些樹現在都不在了。醫院的大樓取代了大樹廣闊的蔭,聚珍堂連同那些樹都消逝,成為ㄧ片光線良好的草地。
但是新的樹繼續被種下。由以色列來的野蜜樹,見證著台灣人對二戰浩劫的受難者的關懷,由以色列駐台代表親自種在聚珍堂舊址上,在義工耐心的澆灌下,長出柔韌似革的深綠葉片,因台灣的土地與陽光的溫暖而深深紮根。近二十年才成長起來的桃花心木林在春天變換著色彩,新栽的台灣巒樹與茄苳長得很快,柚子樹也長高了。在教室區,歪倒了的龍柏、不再結實的檳榔與孔雀椰子被挖除,代之以亞歷山大椰子。無花果樹在教室後面靜靜地結實。在紅磚牆的角落裡,有辛勤的園丁種了一排非洲的辣木。
這豐富多彩的植被,是無數默默工作著的辛勤雙手,與上帝所賜的陽光與雨水共同織成的。若以誠實謙卑的心走在這個校園,你會不斷地感謝上帝通過一代又一代的人累積下來的生命見證,你會感受到那些曾經用心耕耘過這片土地的每一顆心,你會敬畏每一棵樹。
王貞文寫於2014.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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