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6日 星期五

美麗島聖誕

那是記憶中最冷的冬天,也是最有聖誕氣氛的聖誕節。
從小所知道的聖誕節,都是在家裡、在自己的教會中過的。一、兩個月前,主日學、各團契、聖歌隊等就開始準備聖誕晚會的節目。熱鬧的聖誕晚會中,最令人期待的,就是青年團契所演的戲。小學低年級時,常因為晚會拖得太晚,熬不到壓軸的戲劇上演,就睡得軟軟的被帶回家。長大一點兒之後,就好羨慕大哥哥大姊姊,他們在台上的表現真感動人,和平常判若兩人。
國中以後,參加了聖歌隊和青年團契,那年終於有上台演戲的機會。雖然演的是配角,幾分鐘就下台了,但是心情緊張、態度扭捏,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演的好像是「恩典的故事」,一個身世坎坷的基督徒青年,變壞又變好的典型劇情。教會的晚會結束後,牧師說還要演一場,不是在我們自己的教會,而是要到鄉下的姊妹教會去。
這間姊妹教會的牧師,在去年的聖誕節前,被警察從講台上帶走。他是因為牽涉到十二月十日發生於高雄的「美麗島事件」而遭到羈押。這件事我們印象都很深刻。這年初,高俊明牧師也因保護在逃的施明德而被捕。隨之而來的「美麗島大審」,我們從一般報紙及台灣教會公報上,讀到這些被政府控告為叛亂犯的人所說的話,加上以往偷偷看流傳在大人之間的「黨外雜誌」所得印象,了解到他們是怎樣地愛台灣、願意為台灣獻上自己的生命,絕不是報上所說的那樣窮凶極惡、一心要破壞台灣社會的安定。
美麗島事件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意識到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是多麼不自由,及反抗不義的必要性。在高壓的中學制式教育下,特別體會到統治者一元的意識形態無遠弗屆,青少年被強迫捏製成某種形狀,不合規格者就不能生存。我們若是反抗,就會付出很大的代價。美麗島事件的當事人,勇敢面對強權的威嚇而不屈服,讓我們很感動。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感動是台灣社會很多人共同的感受,只是在那樣的政治氣氛中,大家無法表達而已。
所以,在那年的聖誕節,我們能造訪這樣一間牧師不在的教會,與他們同過聖誕節,心情實在很特別。
擠在福音車裡、在黑暗中來到這個嘉南平原上的小聚落。教堂的聖誕節彩燈亮晃晃的,在田間勞動、曬成發亮深棕色的臉孔,一個個露出親切的笑容,歡迎我們的到來。小孩們在埕上追趕笑鬧,一個揹著嬰兒的年輕媽媽喊住他們,又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原來她就是牧師娘。開朗自然的表情、樸實的打扮,不像我所知道的都市牧師娘,也不像我想像中應該有悲苦表情的政治受難者妻子,而是腳踏台灣土地、實實在在過日子的典型台灣婦女。她揹著嬰兒、以微笑迎接我們的形象,成為我多年來心目中台灣的「聖母子圖」。耶穌如果出生在台灣,應該也會是在這樣一個農村,在多事之秋的背景中出現吧。
那天晚上演得如何,已不復記憶。但是台下專注的陌生臉孔上的表情,卻令人難忘。演完很晚了,姊妹教會的長執邀請我們再一起去到村中去報佳音。從未那麼晚睡的我早已呵欠連連。巡行已陷入沉睡的村莊,輕唱著「平安夜」,不時從口袋裡伸出手暖暖凍得冰冰的鼻頭和臉頰,然後在滿天星斗的陪伴下,我在歸程中熟睡了。
這個「美麗島聖誕」,深印心版,成為我最懷念的聖誕節。




附註:這是多年前為《新使者》聖誕特刊而寫。
今天和父親談起美麗島40周年,他特別提到許天賢牧師(當時是傳道)在林子內教會被捕,之後我們教會很關心林子內,他和謝淑民長老常被派去支援講道。
今年12月23日嘉義中會將在林子內為許天賢被捕事件舉辦紀念禮拜。
父親再度提起,謝淑民長老那時很緊張,大逮捕先抓美麗島頭人,後來又繼續抓了不少人,他自認若有第三波就會抓到自己,因此把一包生平最珍視的資料交給我爸保管。我爸說,萬一我第四波也被逮了怎麼辦?後來幸好風向轉變,不再抓人,他密伯伯也拿回了自己的資料。
1979年我14歲,是相當不快樂的國中生。對軍事化的學校教育很反感,還有能力分班、體罰、軍歌比賽等等,都很令人討厭。偷偷讀著父親弄到手的黨外雜誌,似懂非懂,只知道學校教的不一定都對,我們可能可以活在更自由、更誠實的空氣中。
美麗島事件對我們的衝擊很大,林宅血案衝擊更大。我和妹妹為了那對和我們同樣是雙胞胎的幼童的死,又驚懼又悲傷,覺得我們有責任讓她們的死不是白白的死,我們所生存的島嶼必須要改變,而我們渴望參與其中。
很感謝當時嘉義西門教會的陳博誠牧師,他勇敢無懼,在講台上不斷說明長老教會的立場,表達對被捕者的關懷。我們能做的不多,至少,盡力支援失去傳道人的林子內教會。
乃德師說1977-1987是台灣最好的時刻,誠然。
這篇值得收錄細讀。
吳乃德/台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

1 則留言:

  1. 像荆棘般的政治枷鎖,淬鍊了這一代台灣長老教會前行輩及現今姐妹弟兄
    (胡桃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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