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2日 星期一

尋家

較年長的這位教授,大本營雖在美國,但是幾乎每年都回台灣,四處演講,著作豐富,名氣響叮噹。他自認為極愛台灣,常喊著:「台灣人要覺醒」!然而,從1970年代至今,所講的內容都差不多。呼籲台灣人要為獨立而打拼,要有決心,要團結。這些口號並不是不對,問題是提法實在太空洞。

台灣近年的變化很大,在我的認知裡,儘管民主之路仍然顛簸難行,但是威權高壓的時代已成過去,將自己的陣營絕對正義化、把政見不同者視為惡者,無助於後威權時代的民主進程。可是這位自命為台灣人指導者的神學教授,對台灣現實政治的分析是那麼簡化、那麼情感取向,那麼二元對立的思維,感覺還完全活在過去,實在看不出他的先知性何在。

在缺乏政論名嘴的時代 ,他的言論或許對一些人還有啟發性,可以激出人們愛國之心。現在的台灣幾乎所有的人天天都在上政治課,每天從電視上聽著從專家到政客到媒體人到平凡老百姓的政治言論,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鍛鍊出自己的政治判斷力,也養成某種政談品味。和電視名嘴相形之下,這位久居美國的大牧師的政談可能就很索然無味,其見解與談鋒甚至比不上市井買賣時聊開來的論辯內容。

身在美國的大牧師如何了解台灣呢?據他描述,主要也是透過電視啦!在美國的台灣人實在關心台灣,給了台灣電視台賺錢機會,很多人裝衛星天線來收看台灣的電視,和在台灣的人一樣一邊看電視一邊罵,但是不看又覺得心不安。這位大牧師就是其中之一,口口聲聲要人不要被電視左右,可是看了那麼多之後,多少還是都受到影響,因而對台灣當前政局感到憂心不已。有些人以為身在國外的人視野一定比較遼闊,是否真是如此,恐怕還是看他的「視野」如何,根據哪些資訊做判斷吧。

演講告一段落,有位地方教會牧師問:「那我們該怎麼做,才能真正找出一條活路?」大牧師回答說:「組織起來就有力量。」可是要如何組織?又組織起來要做什麼?大牧師強調應有戰鬥意識、批評和解共生是死路一條。但是到底「台灣人民」(一個被用得極浮濫而無清楚定義的詞)是要和誰戰啊?要如何戰啊?敵人是泛藍勢力?中國?還是如許多台派陣營人士的論調把泛藍和中國當局視為合而為一的敵人?讓台灣民主無法順利前進的,只是某個陣營的錯嗎?「我方」(順著其演講的內容而來)難道不需要深刻自我檢討反省?「台灣人民」難道不需要先對我們所選出來的領袖做批判、施壓力要求改革?這種政治見解,真能為台灣帶來活路嗎?越聽越失望。

問問題的地方教會牧師是個熱情直率而有行動力的人,他說既然大牧師也認為電視是亂源之一,他已採取行動拒看有線電視、退掉租約,他建議大牧師登高一呼組織一個拒看有線電視(他是說「拒看第四台」)的運動,讓這些存心把台灣搞亂的人搞不起來。但是大牧師並不打算做這樣的事。他是美國人呀!他只要當啟蒙者,告訴這些傻老百姓該如何想(連如何做都不說,或說不出來的)。何況,台灣的電視是他重要的情資來源,怎可能真的拒看?

為什麼我們會在這裡聽一位長期不在台灣生活的人,告訴我們應該如何愛台灣?這種荒謬的戲碼還能上演個三、四十年不衰,真服了這個又長又老的次文化團體。

我也不懂,既是被公認為有創見的神學家,為何未能把做學問的方法用在解讀政治局勢上,竟落入無意義的老生常談中。不然就真的跳下來當革命家,如他所說的「組織起來」、「團結起來」,成立一支人雖少但有真正戰鬥力的「基甸之軍」,為建國的理想做點實質的工作。

這麼多年來聽這些大師空談,真的已經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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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位旅美學者牧師,其實對台灣處境有相當銳利的看法、頗能超脫台灣媒體的限制(因為他並不看台灣的電視),但是他自承所能關心的只有自己工作範圍接觸到的人群,目前就是在美國的台灣人社群。他演講的題目是有關「尋找可居之屋」,講述自己如何與在美國的台灣人(他所牧養的對象)一起建立認同,如何追尋信仰。

在此並不想整理其演講內容,只想挑幾點覺得值得學習並進一步發展個觀念:

1.脫離「殖民」神學來參與「道成肉身」的神學(脫歐美中心、從各個社會文化的實境出發做神學)。模仿基督並非模仿神學。

2.文化並非只存在於過去,文化不僅是傳統。堅持傳統而無視於現實中的多元文化社會,不一定對族群文化發展有利。(這主要在談美國的移民社群處境,但在全球化衝擊下,台灣也有類似問題)。

3.Blogging神學:神學不再只是專家的事,所有的人都能參與,互相教導,互相學習。

4.牧師其實不能給答案,只能和會友一起學習。牧師的任務是提供線索與方法,幫助人在不易分辨的情境中去做判斷、去找出是非對錯。

其實這位牧師所談的也都不是什麼驚人之語,但是這些看起來簡單的原則,值得一提再提,這是一位自由派神學家的立場陳述,也是有民主精神的文化反省。他從自身經驗與自我反省出發,態度誠懇可親,在短短的演講中,讓我感到如沐春風。

做為一個台灣土著,我並不能真正體會這些長期旅居國外的台灣人對故鄉的感情與期待。我知道很多人心中有理想化的「永遠的故鄉」,但這故鄉意識過分理想化時,也會變得沉重不堪且脫離現實。對台美人第二代而言,父母對故鄉的眷戀可能只是他們另一種壓力源,但也可能滋養了他們的文化深度與社會適應力,這其實要看父母的愛鄉之情到底是僵化不實際的夢,還是真正付出關懷並與時俱進。

這位牧師在演講中並沒有分析台灣當前局勢,也沒有要大家非做什麼不可,但是他的態度給我很多啟發。其實無論在哪裡、在什麼樣的時代,需要的都是:認真務實地盡自己的本分、以關懷及尊重的態度來與周邊的人相處、敏銳體察社會變遷給人帶來的困擾、對不公義現象夠敏感且願意為公義而付出。

我在這位牧師身上看到一種開放的精神。不自以為權威,但願意為所主張的真理而辯護;時時反省自己的出發點與限制,不抓住一套東西就一輩子靠它;對共同的人性有所了解,不把善惡對立套在兩個人或兩群人上,認知善惡對決乃不斷在每個人身上演出。我是欣賞這種生命態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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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些,純粹只是個人的心得感受。故意不寫出這兩位大師的名字,也是因為這些感受相當主觀,相當個人,不是故意要批評什麼人。不想引起針對兩位大師的思想或主張的論辯。如果想討論,請針對我的看法就好。

8 則留言:

  1. 雖然只是主觀「個人的心得感受」,但讀起來還是很有同感。
    不免胡亂揣測:這兩位演講者,莫非是judie對當前時局的意見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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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同感!唉~

    當對過往的「啟蒙者」的光環感到一點一滴的黯淡與褪色時,其實不也算是種「割斷臍帶」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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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这种情形和海外的民主斗士教育大陆民众相差仿佛。
    世界上从来不缺乏Framework,而真正有用的methodology,先知们却永远不会也不能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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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judie姐使用台灣土著這個詞,心中浮現的指涉為何?
    是相對於大牧師的指導者?
    記得前陣子在公視看到一個節目,說到"土著"不是一個中性用語,因此聯合國採用"原住民"來指稱.
    大牧師能每年來台灣蜻蜓點水似的發表十數年如一日的言論,也是因為有市場,那麼多渴望經由他的指導來尋求出路的"台灣土著".如果台灣人真如他說的已經覺醒,我想會去聽的人也就不多,他的言論市場就會大幅委縮.或許我們這個又長又老的文化次團體習於用這種自慰的方式來愛台灣.
    以前常聽"做神學",是在生活中實踐出來,而不是"講神學".那位年輕牧師以生活展現出神學的內容,也正是一些長老教會欠缺的.因為面對靈糧堂或是其它教派的宣教方式,我感受到長老教會的主導者雖有批判的聲音,卻缺乏讓信徒跟著做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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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長老會的主導者雖有批判的聲音,卻缺乏讓信徒跟著做的方向。」

    前半句不一定有,後半句倒是要認真反省。然而,靈糧堂的現象,是不是一個長老會自我反省的借鏡?找錯對象自我批判,會帶出錯誤方向。這是題外話。

    讀大師的書多年,知道書與人是有差距,但不影響我對大師做神學上努力與創造性的尊敬,縱使因為在人的態度上會因為落差而有沮喪,個人認為,大師之所以拼老命蜻蜓點水,反映了台灣做神學的,還看不到足夠的承先啟後者?我以為:「以台灣處境中的神學論述,骨架已經有了,但是還沒有生肉。」這句話也是給我自己的一個警惕與鼓勵。

    長期在外關心台灣國內情況的台僑,那種隔著距離來看台灣的感覺,曾經我也不陌生。但光靠衛星電視的「理解」,顯然是不夠的。那種「氛圍」的感染,有時候是必須當人處在實況時,才能較貼近地領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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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店小二真犀利!
    那天聽演講, 對Blogging Theology印象最深, 那是”一起來找方向”的帶領方式, 是讓人找到自己的神學, 我比較有同感.

    Blogging Theology應該就是一群人努力來講清楚, 我們目前的”實況” 是如何, 以這樣為出發來做神學, 這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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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我擔心的是大師的觀點發展到某種地步已經變成「拒絕別人挑戰的意識型態」,這種意識型態再藉著學術圈的近親繁殖一代傳一代,或者因著傳人位居要津,而壓迫別人接受這種意識型態。
    我的博士班課程報到教授團評議會之後,被退回要求重新設計,因為大師的大弟子之一,給了一個我無法回應的答案:「這種課程沒有台灣!」。
    「回應實況」本來理當就是新約神學研究的使命之一。難道我的課程非得要取名叫做「台灣新約神學研究」、「台灣馬太福音研究」才符合意識型態的政治正確嗎?
    諸君不見幾位正在進行博士論文的東南亞博士生前輩,論文架構清一色幾乎都是以文化研究為主軸,新約在他們的論文中,連跑龍套的角色還不如。這些人讀的是新約研究還是文化研究?
    這樣子的作法當真對「做神學」有幫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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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我擔心的是大師的觀點發展到某種地步已經變成「拒絕別人挑戰的意識型態」,這種意識型態再藉著學術圈的近親繁殖一代傳一代,或者因著傳人位居要津,而壓迫別人接受這種意識型態。
    我的博士班課程報到教授團評議會之後,被退回要求重新設計,因為大師的大弟子之一,給了一個我無法回應的答案:「這種課程沒有台灣!」。
    「回應實況」本來理當就是新約神學研究的使命之一。難道我的課程非得要取名叫做「台灣新約神學研究」、「台灣馬太福音研究」才符合意識型態的政治正確嗎?
    諸君不見幾位正在進行博士論文的東南亞博士生前輩,論文架構清一色幾乎都是以文化研究為主軸,新約在他們的論文中,連跑龍套的角色還不如。這些人讀的是新約研究還是文化研究?
    這樣子的作法當真對「做神學」有幫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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