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神的樹（by 王貞文）

假日開始的午後，在蟬聲繚繞的台南神學院的校園裡，遇到ㄧ對母子，中年帶著書卷氣的母親與臉色蒼白的中學生，在鳳凰木的綠蔭裡，興奮地、敬畏地拿著ㄧ疊書簽，一一按著上面的圖片，尋找著南神幾株著名的樹。他們說，在書店裡發現了這樣的一疊書簽，所以踏進這喧囂市街中的綠色隱密之境，要來尋訪老樹。

曾幾何時，神學院裡錯雜生長著的尋常果樹花樹，已經變成府城傳奇的ㄧ部份。遊客手上的資料誇張地宣揚著康熙時代的緬梔，乾隆時期的老龍眼樹，百多年的老樟樹。他們說，在十九世紀末，英國宣教師買下這片地的時候，這已經是台南著名的園林，有著府城生活裡常見的果樹花樹。日本統治時，流行種椰子樹，好讓這裡充滿南國風味，於是大王椰與可可椰子修飾著校園的天空線。戰後的政權帶來對龍柏的栽種熱情，又有南洋杉快速向上竄升，還有讓整個府城變得火紅熱情的鳳凰木，也成了這個校園不可或缺的樹。

其實，即使這些樹沒有傳說中那麼老，也是充滿故事的。歪斜了的老蓮霧樹，長著樹瘤的高大龍眼樹，果香迷人的楊桃樹，不輕易結實的芒果樹，曾為多少松鼠與鳥兒提供居所，多少人與動物曾享受樹的庇蔭與果實。清晨各種歌鳥與松鼠競相啼明，午時鳳頭蒼鷹高踞枝頭，傍晚黑冠麻鷺踱步於樹蔭下。這片岩石上薄薄的土層，竟然可以孕育如許生命！

多年來，新的樹長了出來，新的學習者與傳道者來來去去。來往的學子，或駐足傾聽，在樹木的嫩芽與斑駁的樹幹裡聞見上帝的氣息，或匆匆離去，埋怨著突出的樹根擋路。被埋怨也好，被崇拜也好，大樹一律在他們頭上投下友善的蔭。也許在他們離去之後，還會記憶著在某一棵樹下的等待、歡聚、悲傷、或在樹下林間獨處時的靜謐喜悅。

這些樹不是自然地長出來的，總有人帶著盼望把它們種下，用細心的手與耐心的澆灌，幫助它們定根生長。或是為了果，或是為了蔭，或是為了美的緣故。時間流逝，種樹的人被遺忘，原本的人文風景改變了。種下一棵樹時原本的期待與盼望，或被轉化而有新意義，或被完全忽視遺忘。甚至有些樹在人們爭取更方便的空間時，被砍伐了。

記憶中曾經在台南神學院生活裡扮演重要角色的樹，有在東寮前的大榕樹，傳說中，它們是如此地富生命力，濃綠的廣闊大樹，曾自由地伸展枝葉，垂著鬚根，在威權的時代，成為神學生聚會聊天，激盪出自由思想的地方。還有在舊公報社聚珍堂低矮房舍旁的高大綠樹，在那個言論不自由，文字工作者戰戰兢兢的年代，它們曾默默地守護著這一小片敢言的土地，障蔽調查者監控的眼；當風聲鶴唳時，它們承受了燃燒文獻時所冒悲傷的煙。
這些樹現在都不在了。醫院的大樓取代了大樹廣闊的蔭，聚珍堂連同那些樹都消逝，成為ㄧ片光線良好的草地。

但是新的樹繼續被種下。由以色列來的野蜜樹，見證著台灣人對二戰浩劫的受難者的關懷，由以色列駐台代表親自種在聚珍堂舊址上，在義工耐心的澆灌下，長出柔韌似革的深綠葉片，因台灣的土地與陽光的溫暖而深深紮根。近二十年才成長起來的桃花心木林在春天變換著色彩，新栽的台灣巒樹與茄苳長得很快，柚子樹也長高了。在教室區，歪倒了的龍柏、不再結實的檳榔與孔雀椰子被挖除，代之以亞歷山大椰子。無花果樹在教室後面靜靜地結實。在紅磚牆的角落裡，有辛勤的園丁種了一排非洲的辣木。

這豐富多彩的植被，是無數默默工作著的辛勤雙手，與上帝所賜的陽光與雨水共同織成的。若以誠實謙卑的心走在這個校園，你會不斷地感謝上帝通過一代又一代的人累積下來的生命見證，你會感受到那些曾經用心耕耘過這片土地的每一顆心，你會敬畏每一棵樹。


王貞文寫於2014.7.28

身體狀況及國家狀況

今天下午請假，去看徐元醫師。

不過中午先和黃丞儀吃飯，吃很好的豬排飯。第二次去南港的中信大樓吃飯，上個禮拜洪麗完請客也去了。很多餐廳很多選擇，還真不錯。只是單價不便宜。

徐元醫師說，我的情況大有改善，腎臟、胰臟的問題基本上都照預期有好的進展，但是肝的問題沒有明顯改進。他勸我一定要早睡，11點之前一定要上床躺好。
我要努力實踐。（但很難很難）

和丞儀的聊天，主要還是聊政治。韓國瑜在初選中確定出線，而且大幅領先郭台銘，朱立倫第三。我覺得很憂慮，丞儀卻覺得這又不意外，不值得驚訝。
他說為何只看2020？也看不慣目前民進黨操作亡國感。羅文嘉找了林飛帆當黨副秘書長，他認為這是把民進黨極大化，而且一舉瓦解小黨生存空間。
丞儀期望的是一個足夠力量的第三黨，可以讓不滿民進黨的票不至於全部流向國民黨。照他的想法，民進黨應該要努力和時代力量合作、甚至壯大時代力量，而不是全力打擊。
我們都認為柯P可能出來形成有力的第三勢力，但柯P缺乏核心價值，對中國的態度令人擔心。

阿明老師舊照片及阿梅近況

上禮拜六（7月13日）和培苓去新屋探望月梅，其實是賴在她家、吃她煮的飯，還去海邊散步。
月梅整理著阿明老師的照片，一邊整理一邊痛罵，因為他實在花太多錢在洗照片。舊照片翻拍再洗，洗很多張，可是不一定記得送出去。
在舊照片中看到自己的青春。這次月梅整理出1990年代我和姊妹甚至父母去林邊的照片，很驚訝有我們四姊妹的合照。不勝噓唏。
竹君在高雄的歲月，也留下了難得的紀錄。她和當時的男友：朱建霖、林明賢，還有培苓，出現在同一張照片。

我們一整天都在談阿明老師的故事。很多故事培苓第一次聽到，覺得很有意思。透過培苓的眼光，我們看到阿明老師可能被視為魯蛇的一面，也看到他吸引兩位奇女子的奇特魅力。
月梅又怨又惜，其實心緒還是很緊。
她說想要在妹妹回台灣之前處理完從林邊帶回來的亂七八糟東西。很多照片會丟掉。
她搬回了一台古董琴，說是太平境教會給阿明老師的。還有她所喜歡的木雕小馬，以及兩個烏桕木雕刻花台。她說一定會被她妹妹罵，因為她妹妹主張她一絲不取，不要想從阿明老師的東西當中得到任何利益。
我可以稍微體會她對這些東西的留戀，以及她想要得到一部份財產的心情。雖然如果是我，大概不會拿任何可能可以賣的東西。
很多東西已經分給想要的人。她要我們去挑一些還算精緻的瓷器，可是我終究沒拿。實在不想增加擁有的東西，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能夠一起聊聊阿明老師，仍是好事。

覺得阿梅還在震驚期，悼念才剛要開始。盼望她面對傷痛時有足夠的幫助。

和惠的夢

2017年7月12日，友人三野和惠畫下夢中的貞文與我。
和惠是京都大學博士。她一開始是研究英國來台宣教師梅監務，來台灣找資料，透過她的老師介紹而和我們熟識。
見面機會不多，但心靈世界很接近的朋友。
這張畫讓我大哭。多麼希望回到和貞文攜手散步的日子。

荒蕪感

去年11月24日九合一大選加上公投，民進黨大敗，比原先預期的輸掉更多地方首長及議員席次。最慘的是高雄被國民黨的韓國瑜拿下。半年多來，韓流不退，繼續推進總統選舉。
民進黨在三月開始準備黨內初選，原本想像應該很平靜由蔡英文出線，結果殺出賴清德競爭。透過全民調，很可能賴會贏。那段期間同溫層都覺得很難受，「亡國感」成了熱門詞彙，還被帶換成「芒果乾」。民進黨中央拖延了兩個多月，許多人幫助蔡英文拉抬聲勢，加上民調前夕香港出現「反送中」運動，蔡英文在護主權方面獲得肯定，趁勢獲得更多支持，終於贏過賴。
賴背後是老台獨及商業台獨，最積極的是郭倍宏加彭文正，有好幾位出來反小英的令人不解，例如李遠哲、賀德芬。最詭異的是，他們還拿蔡英文的學位大作文章，說在倫敦大學圖書館沒找到她的論文，是不是根本沒有論文、學位造假等等。真的是很荒謬可怕。去年同樣一批人拿器官移植問題想卡柯文哲，是有一些效果，但是賠上的是整個醫療體系的信用，還有柯和民進黨原本合作的關係。
國民黨的情況更為可怕。韓國瑜夾著高雄勝利經驗，成為黨國遺緒的新希望，民氣高居不下。早早表態投入大選的王金平、朱立倫，都被邊緣化。然後，突然全台首富郭台銘宣布參選。郭砸錢選舉，有不錯的公關廣告，但是他一直沒有得到像韓粉那樣熱情的郭粉。目前正在初選民調。王金平很早宣布他退出初選，但沒有放棄總統選舉。初選目前是郭韓對決，朱也還在努力。韓幾乎每周辦造勢群眾場，人數號稱20萬、30萬。雖然不可能真的那麼多人，但數量仍是可怖的。他所喚起的熱情，是我們所無法理解的。
另外，柯文哲是否出來選總統，也一直是話題。柯主張和中國保持往來，在他看這是務實求生。他並以一種輕蔑的態度看待國族主義。我的同溫層對他批評甚多，覺得他沒有中心思想，會出賣台灣。我的觀察是，他是典型的外科醫師，從小很會讀書考試，很聰明，有自信，但是粗野無文。他看重事情執行的效率，沒有甚麼原則，遇到問題就努力解決。如果他夠信任下屬，願意授權讓他們去實踐自己的想法，應該還不錯。只是國家大政，畢竟還是需要一些基本原則，例如護衛國家主權、尊重基本人權等。
未來台灣到底會怎樣？
小英政府如果繼續執政，其實問題還不少。很多在推的改革立意良善，但是在實踐上似應多考量被改革者，至少得更努力減少對立。不然，就要更用力踩平改革之路，讓被改革者無話可說。
小英之外，目前可能出線的都有川普的影子，覺得甚為恐懼。

亡國感很重的時候暫時過去了，目前心情是一片荒蕪感。

荒蕪的意思是，覺得甚麼都不在乎，也無力去做甚麼。

臺灣怎麼走到目前這樣子？還在驚嚇不解中。

曾經深深認同的台灣獨立路線，在獨派鬥小英的過程中，覺得越來越無法理解。

從台灣獨立的信仰中出走，從曾經引以為傲的長老教會文化中出走。這是近來的功課。

看舞作「新娘妝」

錄自7月7日深夜的臉書：

從昨天到今天，我的臉書牆上「新娘妝」洗版。
很多朋友都去看了。
今天從導聆開始，就進入摧折心肺的過程。
林美虹說，對演出者而言，這是一場淨化儀式，不是演出。
雖然是以臺灣的二二八、白色恐怖為背景素材，但故事情境是普世性的。林美虹提到西班牙的舞者怎樣在這齣中看到佛朗哥統治時期的恐怖、克羅埃西亞舞者看到南斯拉夫的歷史慘境、敘利亞的舞者想念因戰火而失聯的家人以致全身抽筋僵硬如石......故事在世界各角落重複不斷發生。
獨裁、威權統治，讓人活在恐怖中，不得自由，對死者的哀悼無限延長、生存的艱難讓人看不見所愛的人的需求。冷酷悲傷的現實，令人痛，令人傷。透過這嘔心瀝血拼命演出的舞蹈，我們一同經歷這苦澀人生，一起悼亡，也一起希望類似的故事不要再發生。
故事取材自李昂的小說「彩妝血祭」，一位新娘在洞房花燭夜之後丈夫被捕槍殺，她以巧手修補丈夫殘破的屍體。在白色恐怖的時代以為新娘化妝來養大遺腹子，但當她發現兒子竟然喜著女裝時，斷然不再理他。但是不久兒子就成了另一具屍體，她終究為他穿上新娘服、為他化妝，「我們終究不必再假」。
舞蹈呈現主角的恐懼、憂思、憤怒、不甘、不捨，不斷受到威脅、控制。
在音樂巧妙的引導下，時而緊張時而感到悲傷。古琴和吟唱的部份，悼亡力量十足，特別令人感動。這齣的音樂真是太強大了。
素人演出的部份，慢慢前進著的場景，令人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
對觀者而言，這也是一場儀式，跨越悲傷恐懼、躍向「不再假」、「不再受制於威權（父權）」的自由跳躍。


留言補充：
跳兒子角色的男舞者，從高處躍下時受傷了。謝幕時跛行著。聽說有送醫。真的是拼命演出啊。
舞者們的動作很多都令人驚歎！
有一段用門扇板做出好多精巧動作，和很多的隱喻。門的內外，不同的面貌態度。威權者把門扇當菜刀把人剁著、壓著。最後人們在門板上躺成屍體的樣子。有夠殘忍，有夠厲害的表現。

林瑞明教授學術研討會及研究室整理

老師去世七個月，就辦了學術研討會。6月29日在台南的台灣文學館舉行。台灣文學館、成大文學院合辦，但是似乎經費很拮据，發表人沒有發表費，住宿交通都要自理。
文章大家都寫得很趕。但還是有寫得很好的。
我寫的是口述歷史工作大致經過，提出題目時並不知道許雪姬老師要到場，知道後也來不及改了。覺得彷彿惡夢。所以幾乎沒有些出甚麼真正想講的話，只能盡力稱讚許老師和林老師。
論文在此：https://drive.google.com/drive/u/0/folders/1UpbSRkysGwYpGUVq7MqwD3vgt84QGgWj

覺得陳淑容寫得很好，她想處理1970年代老師台灣認同意識的發展，抓到時代背景，處理得很不錯。另外一位不認識的女士池育文則分析老師的賴和研究，也提出不錯的看法。游勝冠評論池育文的文章，但並沒有針對池的文章，一直說林老師「論點和統派大同小異」，認為林老師還是限於抗日、左派的立場。游老師的看法早就知道，只是在此時此地這樣評論，覺得讓人很悶。時間太少，我也已經不是莽撞少年，終究沒有提出異議。

我發表時有點怕，因為文章寫得不全，許老師又在場。我主要談口述歷史誕生的過程和一些艱辛的部分，幸好許老師只有補充說明沒有不高興。
座談會時間被壓縮，但還是很豐富。陳萬益老師主持，許雪姬老師、楊翠、杉森藍分享。覺得頗感動的是，最後老師的大公子劭陽講了一些話，說他過往對父親所關心的事情不關心，現在才開始慢慢認識父親，或許他會有新的視野。


最後一場座談會拖得比較晚，我們晚上還要開會討論研究室整理，瓊霞趕快去買了一些克林肉包，我們只能邊開會邊吃。
其實研究室整理已經做得很不錯，只是得確定哪些要留哪些要丟，其實頗困難。
謝仕淵帶領幾個學生在做，初步清理單是衣服類就清出百多件，研究室髒亂、蟲鼠叢生，實在有點可怕。
很感謝工作團隊的辛苦。
師母到現在都無法去面對這些遺物，也不想處理。只好請公子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