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的空間延續記憶與實踐
緊接著展開文化論壇,總主題為「藝術與救贖」。論壇分為上下兩場,前半場主要是美學探討,與談人有:吳叡人、林淑芬、楊建章、吳哲良,廖仁義做評論;下半場比較是個案研究和生命經驗的分享,與談人有:楊翠、王貞文、石計生,李敏勇做評論。參加者都拿到了刊有與談人初稿文章的手冊,可以邊閱讀。雖然採用學術研討會形式,但是與談人提供的文章並非硬梆梆的學術論文,而是閃耀著藝術光芒與個人風格的散文,是這個論壇極具特色之處。
論壇主持人吳叡人的開場致詞,提到了前一天在景美人權園區解說時突然倒下的盧兆麟先生,特別以台語朗誦D.H.勞倫斯的詩〈我已經將你忘記〉,感慨著經歷白色恐怖迫害的長者們帶著遺憾一個個離去,等不到他們所熱愛卻傷害他們的祖國對他們的重新肯定,很多人來不及把記憶傳承,年輕人不知道這些記憶的寶貴,整個社會將他們遺忘。他提到這個論壇的基本構想,是希望能夠深化轉型正義的內涵,除了政治層面外,透過蔡瑞月個人生命史,重看台灣歷史、文化、藝術、思想,找出對我們這一代的啟發。第一屆的蔡瑞月文化論壇,以「身體與自由」為主題,代表的舞碼是〈傀儡上陣〉,主要談「抵抗」;第二屆蔡瑞月文化論壇,以「藝術與救贖」為主題,代表的舞碼是〈死與少女〉,談的是療癒。他說,蔡瑞月的生命史及其所牽連的台灣歷史文化實在很豐富,論壇還會繼續辦下去,論壇的內容也將進一步整理出書。
另外,他強調以舞蹈來自我實現、豐富台灣文化、貢獻社會的「蔡瑞月路線」仍然在這個空間繼續實踐。蕭渥廷的舞蹈風格和概念或許和蔡瑞月有所不同,但都有深刻的愛在推動著他們的舞蹈。蕭渥廷將舞蹈帶入街頭運動,也將舞蹈用來做社會關懷,令人感動,最近她正帶領舞團投入「青春運動」,與勵馨基金會合作,到很多國中跳舞給學生看,提醒少年少女可能遇到的種種社會陷阱,防止他們誤入歧途。
藝術之力
論壇上半場,吳叡人以希臘悲劇中為了國家被獻祭的Iphigeneia、智利的劇作《死與少女》中以自力救濟方式質問迫害者的Paulina、創作出〈死與少女〉與〈勇士骨〉的蔡瑞月,談論如何透過藝術來面對國家暴力,從揭露、質問到轉化,「死與少女」的主題被詮釋為弱小者與國家暴力間的拉扯戰鬥,蔡瑞月的〈勇士骨〉被詮釋為〈死與少女〉的變奏,逆轉了生與死的位置。
林淑芬的〈展演見證〉,深刻地思考了記憶、美感、救贖的關聯,自我與他者碰觸之必要:「思考,不是離群索居以凝鍊孤獨的沈思生命,也不是看似與行動悖離的蟄伏狀態,而是,在那交會點、在那無法隔絕內外的通道中,以目光、身體以及語言,朝向他人的述說與展演。......「我」總是只能以多語、雜音與疊影的形態,與他人共同出現、一起開展。只是,再一次地,那共同與一起,不是水乳交融般地緊密和諧,而是佈滿了罅隙與缺口的連帶。但也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我們之中」的通道持續溝通,進行交流。」
楊建章與吳哲良的〈藝術的歷史姿態與難以名狀〉,討論藝術與美學的本質,探討藝術與救贖的關係。楊建章認為不能把藝術和救贖做必然的連結,把藝術當成救贖的手段和途徑正是藝術的終結,但藝術之所以為藝術,正在於它和周遭世界─也就是歷史─的牽扯,而所有的美學詮釋都是歷史詮釋。吳哲良則提出藝術的三重弔詭:藝術做為禮物與毒物、藝術包含忠誠與背叛、藝術悼念的記憶與遺忘,強調藝術之「難以名狀」。
廖仁義在評論中強調,藝術本身具備著救贖的能力,遭到迫害,藝術的能力仍在前進。我們的身體被歷史被處境規訓,但身體也可書寫歷史,那就是舞蹈藝術的救贖能力。
美的同溫層
下半場。〈向豐饒的母體‧返航〉,楊翠分享她自己的身世追索經驗,談到赫赫有名的阿公楊逵留給子孫的印記,以及同為政治受難者卻很少被提及的外公,父母輩身為政治犯家屬一生所受的折磨,以及她自己對母親的再認同。她說:原本想要飛離,卻變成返鄉之路。她的文字感人,現身說法更是讓全場的眼睛都濕了。面對全場凝神的聽眾,她說:這樣的場面讓人感受到同溫層的溫暖,生命不能沒有溫度,但是生命的救贖,仍是孤單之旅。
王貞文的〈跨過死亡歌來唱〉,以台文寫成,台語演講。她和吳叡人一樣,鎖定「死與少女」的主題變奏,但有不同的詮釋。她認為蔡瑞月的這支舞作,表現出在死亡之前勇敢跳舞的女性生命力,在這篇當中,她將蔡瑞月與世界上其他曾受國家暴力迫害的女性藝術家的生命織在一起,舉的例子包括:Tatjiana Barbakof,一位死在納粹集中營的俄裔猶太舞蹈家;小提琴家Alma Rose,在集中營內成立交響樂團,拒絕在死刑執行時奏樂,砸了自己的琴後自殺。她同時用舒伯特的弦樂四重奏〈死與少女〉的四個樂章來看蔡瑞月的生命史:第一樂章,在時代的風暴中跳舞的少女─1946年在返台船上跳舞的蔡瑞月,充滿了前進的熱情;第二樂章,死與少女─丈夫被迫離台、自己身陷苦牢、出獄後仍不斷被監視迫害,但她即使在最不自由的時候也不斷創作不斷跳舞;第三樂章,脫出死亡的少女─她是母親也是少女,她保護孩子同時受自己的天真與夢想保護,藝術的生命一直持續下去;第四樂章,跨過死亡歌來吟─在單純的愛與信賴發光的所在,在台灣充滿自信的新舞步中間,她活著,她與所有受到暴力逼害的人彼此連結。
石計生的〈那玫瑰所指向的慈悲空間〉,談到了他所接觸所認識的紀露霞、蔡瑞月和蕭渥廷,在演講中主題則放在文化的抵抗。他提到大學時代第一次與楊逵的見面,當時甚麼都不知道,只聽說這位老先生去過火燒島(綠島),直接就問楊逵:聽說你去火燒島,在那裏做甚麼?結果楊逵回答:去火燒島讓火燒啊!他提到舞者必須去尋找和地板間的「抵抗點」才能找到平衡,才跳得下去。他以Brchet的史詩戲劇詮釋了蕭渥廷介入現實的舞蹈行動。
李敏勇的評論,首先肯定三位與談人,接著感嘆台灣人文化意識不足。吳叡人則以「讓台灣文化的荒原長成翠綠」作結。
在火燒島的藝術體驗
開放聽眾問問題討論之前,有一位意外的來賓被請上台講話,就是曾在火燒島當過蔡瑞月學生的胡子丹。一頭灰髮的胡子丹,是海軍白色恐怖案件受難者,二十歲出頭剛到台灣不久就成了政治犯。臨時上台,他卻講得極有組織又有魅力。他說:「被關在火燒島期間,有次長官叫了四個比較帥的男生去,然後叫個女生教我們跳舞。我想這是不是一種新的刑罰方式?原來是上級要來參觀,獄方想要讓他們看犯人表演,所以找了蔡瑞月教跳舞。時間非常趕,蔡瑞月要我們服從她的教導和命令,就教我們四個動作,告訴我們在舞台上如何移動。她編的舞碼是用〈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那首軍歌,但是完全沒有殺伐之氣。」他又提到:「蔡瑞月也教女生跳舞,排了很多個節目。其中有個舞碼是〈康定情歌〉,獨舞的女孩子跳得好極了。在火燒島的漫長歲月中,只有看著〈康定情歌〉舞蹈的那幾分鐘,我感覺身不在火燒島。」
胡子丹一直留到活動結束,趕忙去向楊翠致意。他在火燒島期間,經常與楊逵在一起,十分欽佩這位前輩。見到楊翠讓他非常高興。
藝術與救贖
開放討論的問題難以一一整理,不過最後每位講者都以簡短的化與說明自己心目中的「藝術與救贖」是什麼,簡單整理如下:
楊傳章:藝術工具化是危險的。藝術創作是為了表現人性尊嚴。蔡瑞月的作品讓人看到人性尊嚴。
林淑芬:救贖是得自由。要有力量去衝破束縛。藝術是這種力量的表現。
吳哲良:藝術是在表現某種姿態,一種反思的能力。
王貞文:救贖是天地相連的時刻。藝術能造成這個時刻,但藝術創作以救贖為企圖時,就不是藝術了。
楊翠:藝術是生命的仿作,救贖是每個階段暗夜行路中的火種。
廖仁義:藝術和政治關係弔詭,不能過於簡化來看。
從討論中衍生的新議題:
這個活動會不會太過曲高和寡?太過於學院式?
文化場域和社區營造如何連結?
白色恐怖歷史追尋中,或可著力於挖掘更多藝術與救贖的故事。
玫瑰古蹟目前像個文化綠洲,但是產權與主管權在在台北市政府,基金會和文化局的約滿之後,經營者可能改變,「蔡瑞月路線」不知是否能延續下去,此事需要關心。
【後記】
從下午1點到6點多,辛苦地坐在並不舒服的塑膠板凳上,全身僵硬。起先還有陽光,後來吹起了風,越來越冷,還是有不少人堅持留到最後。這是一場過於豐足的文化盛宴,濃度很高,難度也很高,聽不懂的東西不少,也還有很多想法需要再細細咀嚼。一個禮拜後,留在心頭的感動還是很深。做這個紀錄,主要希望能和未能到場的朋友分享。
論壇的內容應該會整理出版,與談人被要求要寫成更加完整的論文或文章,所以會花一些時間吧。敬請期待。
【延伸閱讀】
石計生:那玫瑰所指向的慈悲空間-關於紀露霞、蔡瑞月和蕭渥廷的藝術與救贖(上) 、 (下)
王貞文:
跨(hoann7)過死亡歌來唱—佇暴力與死亡面前的女性群像
Hetero :那島嶼上的舞及歌聲
Wesley:
奇蹟的奇蹟---記2008/3/1玫瑰古蹟論壇會【相關連結】
蔡瑞月文化基金會 官網
蔡瑞月文化基金會 部落格第一屆蔡瑞月文化論壇:身體與自由【附錄】
第二屆蔡瑞月文化論壇
主題:藝術與救贖
召集人:吳叡人(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
與談人:
【超越死亡的少女】吳叡人(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
【藝術的歷史姿態與難以名狀】楊建章(國立台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吳哲良(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博士班)
【那玫瑰所指向的慈悲空間】石計生(東吳大學社會系副教授)
【向豐饒母體,返航-記憶‧書寫‧救贖】楊翠(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展演‧見證】林淑芬(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跨過死亡歌來吟-在暴力與死亡威脅中的女性生命之歌】王貞文(牧師,台南神學院專任講師)
綜合評論人:
李敏勇(詩人)
廖仁義(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