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24日 星期五

愛是答案?──小說「陳夫人」中的基督教意識

庄司總一的《陳夫人》是一部描寫基督徒日本女性嫁給台灣人、進入台灣人大家庭生活的長篇小說。1942年獲得第一屆大東亞文學獎次獎(首獎從缺)。

小說女主角安子是典型的、善良的基督徒,面對生活中所遭遇種種問題,都忍耐著、懷著愛心來面對。然而從故事情節上來看,安子的「愛與忍耐」對整體大局的發展似乎作用很小。最主要是帶給她自己生存的勇氣,也安慰了周圍的人,稍微減輕對生活的不滿。而安子對台灣人習俗的不理解,更使得她的愛有時顯得勉強而矯情。

作者或許反對強制式的民族融合,他的理想應該是以愛出發、以主角心目中的「進步」為目標,由台灣人自己主動和日本人合作,克服蒙眛無知的傳統與黑暗的人性,一起努力向上。然而這些想法的背後,是對殖民體制的肯定,是認為台灣人乃是蒙昧待啟發的一群。他讓人看到柔弱的安子在異文化中生活可憐的一面,對於日本以強大國家暴力壓迫台灣人的這一面,則幾乎沒有著墨。反而我們看到的是台灣人的群眾暴力加諸於知識分子、地主身上。

出身台灣地主家庭的陳清文在留學日本期間加入教會,並在教會中認識安子而相戀。他們建立新家庭的基礎,就在於共同的信仰而產生的愛情,以及想要藉著基督教的文明來改造台灣社會的理想。

作者庄司總一說:「我的主題在於探究「人與人」──特別是在探究著不同血統、傳統和條件的人們要如何、到何種程度,達成愛、理解和融合這種人性的振幅和可能性而已。」顯然作者認為要達到這樣的融合,可以藉助基督教這個強調愛的宗教,普世性的宗教,可以超越不同民族間解不開的矛盾。

基督教在當時的亞洲歷史脈絡中,也代表「進步的文明」。在仇恨英美的戰爭論述展開之前,日本是以西洋文化作為積極模仿的對象的,他們以基督教文明來改造自己,也引進殖民地。日本在殖民地進行的近代化建設,是以西方為範本的。1920年代之後甚至台灣近代化的程度還高於日本的鄉村地區。台灣人知識分子接受近代化的價值觀,早期的社會運動就有很大的一部份工作放在社會風俗的改良。也有不少知識分子接受基督教,渴求西方文明對家鄉的改善。

《陳夫人》的男主角陳清文就是這樣的一個知識分子。他在東京受大學教育,接觸基督教,回鄉後仕途不順(這一點上作者對當時日本人和台灣人之間的差別待遇著墨甚少),後來根據「人道社會主義」的理想自己開設鳳梨工廠,然而注重工人的健康、不逾工時的做法,工人不能理解,反而感到困擾。這種托爾斯泰式的行動,呈現出當時日本及台灣基督徒知識份子普遍的思想趨向。這些基督徒知識份子和自己生長的社會產生了隔閡。雖然滿懷理想,卻沒有能力真正去改變什麼。陳清文一方面為台灣人受到差別待遇而苦悶,但是在他自己要實行「人道社會主義」時,卻落入殖民主義思維,不自覺地以父權姿態來對待工人。雖是出於「愛」,卻是自以為是的、支配性的愛,而不是為對方設身處地的愛。

作者不能避免典型日本統治者觀點,對日本統治台灣的正當性完全沒有任何質疑,並且認為台灣人努力成為日本人、台灣人努力希望對日本有所貢獻,是理所當然的事。在這樣的脈絡下,基督教就成為殖民主義的幫兇,而所謂的「愛」不過是手段上的緩和,而非對國家暴力的挑戰。

作者在小說中對基督教的描寫相當正面,安子基於信仰而有相當高尚的情操,表現出來的溫柔、忍耐、善於反省,都是基督教強調的美德。提出「愛」為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也是基督教式的標準答案。然而兩位基督徒主角的「愛」和另外一個角色比起來卻顯得軟弱許多。小說中有個充滿活力的平埔族女孩陳陣,成為清文弟弟瑞文的情婦,她勇猛地保護瑞文不被村人傷害,後來又主動為瑞文的太太春鶯頂罪,單純熱情、無私的態度,相當令人感動。書中沒有提到陳陣的宗教信仰,但是顯然她比兩位主角更具備愛的典範。

解決殖民地的種種矛盾,愛是答案?站在信仰的立場,基督無私與成全的愛的確是解決問題的答案,但是殖民者的愛、殖民主義思維下消除不了優越感、差異性的愛並非答案。

 

【附錄】


《陳夫人》的故事梗概:

 

1920年代,日本女性安子在家人反對的情況下,和在東京教會中認識的台灣人留學生陳清文結為夫妻,返回家鄉台南生活。

安子對台灣的生活並不適應。言語不通,生活習慣不同,更敏感地感受到整個家族、甚至整個社會對他們夫妻的不贊同。婆婆因誤會而對她大加指責,只有丈夫的小弟瑞文表示同情、並試圖解圍。安子又經歷了死產、產褥熱等可怕的考驗。在丈夫出國旅行期間,瑞文對安子表白戀慕之情,安子嚴詞相勸,但仍不免成為謠言而造成困擾。她溫柔對待妯娌,二弟景文之妻玉簾原本仇視她,後來卻在她帶領下信了基督教。

陳清文文官夢碎,積極投入台灣人知識份子大本營的文化協會。墓地遷移事件中,清文站在贊成日本政府的立場,為此遭到台灣人暴力攻擊,在混亂中安子出現而幫丈夫擋住一刀。

平埔族姑娘陳陣在瑞文被毒蛇咬到時奮不顧身拯救他,之後成為他的情婦。進入陳家之後和瑞文的太太春鶯成為朋友,後來為了替春鶯頂罪而離開陳家。

後來清文經營鳳梨罐頭工廠,注重勞動者的健康和教育,又在道德要求和衛生條件上相當講究,這種「人道社會主義」卻不太受勞動者歡迎。為了工廠的生存,終究不得不延長工時、減少工資,違背了當初的方針。

安子的女兒清子為自己的血統而苦惱,經常反抗父親。瑞文的兒子明愛上堂妹清子,為此自殺未成。安子在其中扮演調和的角色。在小說的最後,清文準備到印尼發展,問家人家裡最需要的東西,安子在心裡小聲地說:「愛」。

 

(原發表於《曠野雜誌》121期,2003年2月)

 

2005年6月23日 星期四

記胡德夫洪雅開唱

胡德夫2        爸爸是胡德夫的中學時代的老師(請參考拾起一片淡江楓葉),自知道胡德夫發片開始,就很認真注意他的動態。

演唱會七點半開始,我們大約七點的時候到,洪雅書房內已經坐了很多人,胡德夫正忙著試音響。一路上爸爸念著:「二十多年不見,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如果他不認得,我也不想認他,靜靜坐在下面聽就是了。」結果我們一踏進洪雅書房,胡德夫馬上大喊:「王逸石老師,沒想到在這裡會看到你!」衝過來給爸爸一個大大的擁抱。「老師變得比我胖了。」「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在西餐廳看到你彈琴,你一見到我就彈起淡江的校歌……」兩人匆匆敘舊。

準備工作繼續進行著,越來越多人湧入洪雅書房,直到每個角落都再也容不下,冷氣也幾乎完全失效。大家忍受著不大流通的熱氣,或坐或站,幾乎無法動彈,安靜等待胡德夫開唱。

胡德夫坐定之後,先輕鬆開講,看著我爸爸,向大家說這是他的老師,像兄長一樣的老師,然後突然請爸爸為他和這場演唱禱告。爸爸真的站起來禱告,感謝上帝讓來自南部高山的小朋友在臺灣北部的淡水得到造就,祝福他繼續為臺灣人民而唱,直到他回到天上,他的歌仍然活在人們的心中。

音樂開始了,他首先彈了聖詩「我心大歡喜主在身邊」的調子,以阿美語唱了起來。儘管在場者幾乎都不是基督徒,他還是自自然然地以基督教的儀式展開了這場演唱,整場演唱會也不時懷念起淡江中學的生活。

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他沒有休息,一直唱下去。他說:「我喜歡像海浪一樣唱歌。」

我從「大武山美麗的媽媽」就掉眼淚了,身旁的爸爸在「心肝仔子」的歌聲中啜泣,特別是胡德夫說:「這首歌是當年在海外不能回家的台灣人傳回台灣來的,我常想會不會是陳泗治校長的作品。」陳泗治是他們兩人共同的恩師,淡江中學黃金歲月的塑造者,退休後住在美國洛杉磯。爸爸曾經去美國看陳校長,他拿起一個鐘和爸爸合照,鐘上面的時間是台灣時間,他說他即使在美國仍然照台灣時間生活。

胡德夫的熱情透過歌聲傳遞開來。他唱得渾身都溼透了,唱得忘記口渴。洪雅書房主人余國信送上冰涼的毛巾和啤酒,他一面擦汗,一面講起一個有趣的故事:「小時候在故鄉,族人圍獵一頭鹿,把牠逼到了我們家的水田,鹿跳進田裡,在水裡滾了一下,就在這時一記槍彈從牠耳邊擦過,可能水讓牠恢復精神,牠立刻輕快地逃走了。這條毛巾好像就有這樣的效果,救了我一命。」

洪雅主人余國信說:「基於人道,該讓胡老師休息了。」但興致很高的胡德夫還是繼續唱了「為什麼」和「匆匆」。最後,他還很感性地說:「現場這麼多人,從這裡看過去好像太平洋。」

只有簡陋的音響和電子鍵盤,因為眼睛不舒服而戴著黑眼鏡,胡德夫還是唱出動人的歌聲,讓全場屏息。

過幾天我要去旅行,去看看他歌聲中的大武山和太平洋,他的歌,也會繼續陪伴我們。

有關胡德夫的資訊,請見野火樂集

2005年6月21日 星期二

我看「山村猶有讀書聲」

這部片子有極為單純感人的力量,不僅在取材上(純樸山村的孩童們)、更在影像上。狹小課室內孩子們的種種表情和活動,看起來就像在身邊一樣,讓人融入其中;山區四季變化的風景,每個鏡頭看起來都像是一張明信片。電影的導演Nicolas Philibert ,常以單機作業,自己執鏡,讓孩子們不會因為攝影作業而受打擾。大部分的孩子都很羞怯、安靜,結果頑皮的JoJo很搶鏡頭,也最不怕鏡頭,所以我們就會看到JoJo成了最佳配角,為本片增添不少活力。

電影呈現了山村小學的一年,彷彿標本的切片,我們會想知道每個孩子更多的故事,想知道在電影之外他們的生活。想知道那個為爸爸生病而哭泣的孩子,上了中學之後變成什麼樣?想知道那個有點自閉的女孩是否能夠在老師的持續關懷下走出心理樊籠?更想知道調皮的JoJo是不是學會了守規矩?

電影結束在學期末的告別中,老師一一吻別孩子們,最後一瞥的落寞神情,令人心酸。看著這一幕,想起小時候讀「愛的教育」,有一段是主角陪父親去看父親的小學老師,老師還保留著學生的作業簿、成績單。一年年送走自己曾經盡心照顧過的學生,雖然不捨,但看到他們因為所受教育而有一些改變,這就是一個熱愛工作的老師一生最值的驕傲的事吧!

木麻黃串水珠

木麻黃水珠2

廢墟中,一人只穿內褲向我走來

        比父親大十七歲的伯父,是家鄉中學著名的田徑選手,長得濃眉大眼,以美男子著稱,戰爭中以翻譯人員的身分被徵調到海南島,戰後歷經千辛萬苦,過了很久才回到台灣。到底他經歷過些什麼?小時候斷斷續續聽到過一些,長大後卻忘得差不多,後來一直沒有機會再聽他說。只知道有一批戰友從此成為結拜兄弟,最近在伯父的葬禮上,還見到了一位,可惜也沒有時間問起當年種種。

        由於對伯父的戰地經驗一知半解,小時候對「海南島」的印象是很恐怖的,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海南島故事,還包括戰爭到最後軍隊沒食物吃而吃同袍屍體的故事。有時會遇到人這樣問:「你阿伯是從海南島回來的,那他吃過人肉嗎?」殘存在腦海中的記憶,還有一幕是祖母一提到海南島就眼淚直流。因為對「海南島」印象如此,以至於後來有一段時間,還把「海南島」和「火燒島」弄混了,因為都是人間地獄啊!

        這次爸爸談起看到伯父歸來的經驗,又喚起我小時候對海南島的恐怖印象,以及對戰爭的恐懼。

        爸爸所描繪的戰後市區處處廢墟的景象,讓我想起「螢火蟲之墓」這齣卡通。正好之前「路邊一顆榕樹下」聊到這齣催淚電影。當時七、八歲的爸爸,在戰後混亂的狀況中幸運有父母照顧,或許不像「螢火蟲之墓」裡的孤兒兄妹那麼可憐,但從歡送軍裝的阿兄神氣出征、到親眼見到阿兄狼狽不堪回家的樣貌,童稚的眼中必定刻下對軍國主義的質疑吧!

2005年6月20日 星期一

蕃薯盆栽

蕃薯

放在角落,忘記吃的蕃薯,在潮溼熱天中發了芽。

擺在盤中,成了一種風景。

兩天不見,葉子已從細芽變幼葉。再擺一天,大概就要讓它「入土為安」了。

蕃薯還是要落土,才能生湠。

2005年6月19日 星期日

安平海邊的黃昏

海邊黃昏

沙堡

殘網

海邊黃昏2

今天會到安平海邊,是因為又成了司機兼地陪,招待陌生人遊台南。(我很喜歡帶人遊覽我所喜愛的地方,自己也很愛玩)

今天的客人是巴西來的台灣裔青年,帶著數位相機旅行,在台灣兩個禮拜已經拍了三千張照片。今天他高高興興拍了一些「台灣的天空」,還有在海中游泳的幾隻拉布拉多犬。他說,希望巴西有更多人知道台灣、到台灣來旅行。

這位即將成為巴西警探的台灣青年,會講台語、會讀羅馬字,但看不懂中文。他的父母來自彰化鄉下,三十多年前移民巴西,親戚朋友一共七戶人家一起去,後來一戶轉往美國,其他六家人一起奮鬥打拼。他們很有清教徒精神,一到落腳處就先成立教會,以信仰作為團結的繩係,經過相當多的痛苦試練之後,發展出松茸(後來還有其他蕈類)栽培業,相當成功。他們把帶來轉機的松茸稱之為「嗎哪」。聖經中描寫以色列人出埃及後流浪曠野、無食物可吃,上帝賜下「嗎哪」養活他們。

我問他,年輕一輩有人繼承松茸栽培業嗎?他說,大家大部分都找上班的工作,或有其他事業。或許真如「嗎哪」,渡過曠野之後,大家就不再吃了。

動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