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要麵包！(小說)

圖片借自萎萎陰陰。

           欲吃Phang2

        彼張圖是用黑炭畫佇紙面，因為年代久，紙已經變黃。兩個細漢囡仔揪著（giu2-tiau5）老母的衫仔衿，囡仔嘴仔開開，嘴呸頂有目屎在滾(lian3)。這是兩個饑餓的囡仔佇纏老母，討欲吃phang2（麵包）。老母的面越過去，嘸甘看囡仔。

他互彼張圖吸引。看著夾在囡仔中間老母的形影，他的鼻內忽然有燒燒的酸痛，目睛澹去。欲六十歲的人啊，豈通佇博物館這款公眾場合流目屎？他欲將目屎逼轉去，總是目屎猶是流落來，對下頦滴落到他的手。

        細漢的時，阿母導他匿到莊腳，住佇竹槓仔厝。有一擺，他雄雄想到，吵阿母講欲吃紅豆餅，吵無，真絕望，一直嚎到沙聲去。他昧當了解，是安怎阿母無欲互他紅豆餅，是嘸是阿母無復疼他啦？阿母開始的時猶溫溫仔給他講：「等阿爸倒轉來，等咱轉去街仔路，阿母才替你買紅豆餅…」他佇竹槓床跳啊跳啊，嘸甘願，一直嚎：「人即馬著欲啦！無要等阿爸轉來啦！」竹槓床俟俟閂閂(si7-si7 soaiN5-soaiN5)，該成(kai-seng5)在替他抗議。

突然間，阿母用低低的聲，喝講：「恬恬！」他嘸曾(m-bat)聽阿母用這款的聲調喝他。天親像黑一邊去，他起驚，真正恬去，兩蕊猶澹澹的目睛，展到大大蕊佇看阿母若白麻布的面色。阿母越頭，無欲看他。他去揪（giu2）阿母的手，阿母的手有一點啊顫。他旋(se2)過去欲看阿母的面，總是阿母復將頭越過去，親像這張圖頂面的老母，越頭，嘸甘看著囡仔啼哭的面。

阿母在哭！足濟冬過去，他已經在中學讀冊的時，才忽然間了解，彼時阿母是在哭。她越頭將面藏佇枕頭在哭。他只有看到她瘦瘦的腳脊片，突出的肩胛頭稍寡振動。

猶住在大街路樓仔厝的時，阿爸會牽他的手，導他去街仔買糖仔餅，阿母倚佇阿爸的身軀邊，笑微微，輕聲細嘴與阿爸講話。他的世界真和平安樂。

總是大人的世界並無平安。雖然戰爭已經結束，天頂無復有B29的大隻飛凌機，嘛無炸彈的聲。總是境內猶是真緊張，阿爸一日到暗出去「處理」代誌。日本的「大人」無復佇街路在旋，雖然互人輕鬆起來，街路垃圾遂無人處理，大通街仔的店不時互人搶，四界亂紛紛，有足濟糾紛需要調解。祖國來的兵仔會亂來，會捉人，總是無在管社會秩序。阿爸逐日捲舌講新款的「國語」，與祖國來的軍官大聲爭論，暍到無聲。阿爸面色敗壞轉來厝內，受氣﹑憂悶，燒酒灌灌的，就倒落去睏。阿母吐一口長氣，提被來給他蓋。

阿母替阿爸款一的包袱，叫他著走去匿。

「我無做什麼壞代誌。有什麼問題，大家講道理講互明。」阿爸無要振動，坐佇眠床頂，親像一身佛。

「伊有槍﹑有勢力，無需要與你講道理。你若欲死嘛要撿時，死佇豬仔手內，無價值。」阿母無管阿爸的抗議，開始替阿爸穿衫。她將現金與一條金褂鍊包互好，縫(tiN7)入衫仔衿。她的手在無閒，嘴嘛無閒，她吩咐濟濟代誌，話愈講愈緊。

阿爸猶舊坐佇遐，伸手招呼他過去。他鼻（piN7）著阿爸的臭汗酸，互阿爸攬佇胸坎前。阿爸用有力的手拍他的肩胛頭，笑笑啊講：「阿爸無佇厝的時，你要聽『皇后娘娘』的發落啊！」在暗暗的房間內，阿爸的金嘴齒發出一點啊光，奇怪的是，他的目眶邊嘛有光閃閃爍爍。

「『皇后娘娘』！哼！我是你的牛，你的馬。」阿母伸手過來，輕輕拍阿爸的面。

阿爸給她的手掠teh，貼倚他的面，笑講：「妳是我的珍珠，我的仙女。」阿母無抽退，另外一隻手伸過來圍佇阿爸的頷頸。他夾佇阿爸與阿母的中間，伊兩個人的腹肚因為沉重的呼吸起起落落，他學阿爸將氣吸入去腹肚內，將腹肚脹起來，挺住(teN3-tiau5)阿爸的肚臍。他感覺真趣味，對自己輕輕啊笑。兩個大人無管他的笑聲，伊呼出的氣親像風，吹佇他的頭殼頂。

阿母給阿爸攬互足嚴(an5)的，無講半句話，空氣中有酸苦的味。然後，她企直起來，將他拉開，用「娘娘」的聲調命令阿爸：「鞋穿著！」她將包袱仔互他，開門叫他離開。

阿爸一冬後才轉來。這中間，他與阿母親像孤兒寡婦，寄腳佇莊腳姑婆的兜，住佇臨時搭起來的竹槓寮仔。阿母親像戲台頂娘娘的美面變甲憂憂結結，她若聽到奇怪的聲，就會跳起來將他攬著地，該成隨時欲復疏開到另外的所在。

        他永遠嘸知，彼時，阿母到底真正相信阿爸會倒轉來，亦是她只不過欲安慰他？若是阿爸無轉來，他與阿母欲安怎？竹槓仔厝彼段孤單絕望的日子，是嘸是永遠會繼續落去？佇安靜幽暗的博物館內，他親像復是一的充滿驚惶的孤兒，想欲倚佇阿母的身軀。

        「達達，博物館欲關門啦。咱著來去。」他的查某囝在叫他。

        他歹勢佇查某囝面前擦目屎，面猶固執向彼幅圖，講：「妳先出去等我，我復看一分鐘。」

        查某囝應講：「出口若有佇賣這幅圖的poster，我即替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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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某囝看到達達佇一個小小的個人博物館看到這呢深入，心內有一點啊奇怪。

厝內兄弟姊妹濟，無需要她照顧達達，她與達達講無話。只有這擺，達達來歐洲旅行，完全是她在安排，照顧達達突然變作她的責任。她人在歐洲住歸逽冬啊，路頭熟，厝內的人放心，她嘛無抗議這款安排。這是她人生第一擺單獨與達達暝日鬥陣，竟然無抓狂，她自己嘛感覺真稀奇。她嘸知是自己變成熟，或是達達已經互人生磨到無稜角啦。

這歸冬，達達遇到的濟濟失望與憂傷的打擊。台灣在變，達達突然變到真活動，參與社會運動，替人選舉，出錢出力，情緒嘛歸個攪攪落去，權勢佇變，人嘛佇變，單純的達達不時心情受傷慘重，總是嘸甘放棄。此的代誌，她只有在遠遠的所在觀看。其他的兄弟姊妹加減對達達有精神與經濟上的支援，若無，嘛因為與達達辯論﹑冤家，在戰火中顛倒有生出一款親密的關係，只有她，永遠企在另外的世界在觀看。

青少年時，她與達達的關係真緊張。達達認為自己是真現代的老爸，與囝仔玩作夥，互伊真濟自由，早早教伊要獨立思考，總是她一直受氣達達無法度保護她無受外面的世界的傷害。在厝裡，她不時為著達達一句無張遲的話受氣，偏偏達達真愛講笑話，無注意到笑話是會傷害人。達達愛聽欽佩的笑聲，愛聽甜蜜的呵咾。她的嘴無甜，有代誌攏放佇心內嘸講。達達講她陰沉，嘸知著與她講什麼話才對。她出外讀冊了，與達達愈來愈生疏，只有過年過節，照慣習請安。全家作夥團圓，達達的話通濟，佇這款場合，她攏恬恬，無講話。

        她有機會出國讀冊。達達足歡喜，講「阿嬤會歡喜看著妳有成就。」

        她嘸識阿嬤，嘛無心求什麼成就，她心內想，她若有成就，嘛是她自己的代誌，與祖先攏無關係。不過，這款想法，她是昧給達達講的。全家夥攏知，達達疼他的老母，贏過自己的生命。

        對她來講，阿嬤只不過是佇她出世的時，嫌她是查某囡仔，失望到破病起來的傳統婦女。她細漢的時，有一雙真滑稽的布鞋仔，是阿嬤親手縫的，她將伊細膩保存起來。總是有一日媽媽透露講，這是阿嬤為著哥哥所縫的，只不過哥哥大了緊，等阿嬤縫好的時，他的腳已經尚大去，媽媽遂給伊留起來，互第二胎的囡仔穿。她有夠失望。她無接受到阿嬤一絲仔的愛痛。阿嬤佇她出世了無偌久就過身去。

        青少年期，台灣的政治局勢猶真緊張，查某囝隨人行街頭，感覺自己真勇敢。她與同學作夥讀左派的禁書，作社會主義革命的眠夢。她看輕達達的「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態度。

若是達達講起阿嬤是若呢堅強勇敢的女性，查某囝只有怨嘆阿嬤嘸是謝雪紅。她的目睛內只有達達這的獨生囝，無其他受苦的百姓，生活佇變亂的世代，無欲反抗﹑嘸知著鬥爭，只有恬恬受命運播弄。她的智慧才情，攏甘乾用來保全家庭的平安。她的愛心，無邁出(hoaN5-chhut)門檻。

因為對左派的興趣，查某囝真恰意德國的女畫家Kathe Kollwitz的圖，她樸素的黑炭素描﹑木刻版畫，在控告戰爭的殘忍與社會的不義。查某囝有時想，平平是二十世紀初期的婦女，同款是醫生太太，人Kathe會去參與社會改革運動，會將她對囝兒的愛痛化作對勞苦大眾的愛，會將她對翁婿的情化作同志的義，戰爭奪去她的囝的性命，痛苦的心情激出她互人印象深刻的紀念碑作品。查某囡感覺自己精神上的阿嬤是Kathe Kollwitz，在電腦頂擺一幅Kathe的自畫像。

查某囝刁工將達達導到Kollwitz博物館，她準備欲聽達達嫌博物館細間，嫌圖片黑暗憂鬱。然後，她準備欲責備達達親像足濟的台灣人，甘乾愛花貓貓﹑彩色澎湃的物件，文化品質真差。

總是達達竟然認認真真看圖，完全浸佇圖的世界，甚至比她復加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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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天的歐洲，暗時七點啊，日頭猶未落山，街市真鬧熱。查某囝建議，趁有日光的時，落去河邊散步。河水真大港，大隻船來來去去，兩邊岸攏有整理到美美的步道，草埔青翠，樹木大叢，已經變作金黃色的日光照佇水頂，水色變化豐富。四界攏是色緻精彩的好風景，該像行入去印象派的畫圖家所畫的圖。總是他心內猶在想彼張討欲吃phang2的囡仔的圖，想起自己固執的哭，與阿母絕望的﹑驚惶的心情。

        查某囝的腳步真緊，佇她的腳步內有少年人欠缺耐性的衝動。阿母的腳足幼秀，平常時真罕得行長路，總是阿爸離開厝的隔日，阿母將他牽著著(khan-tiau5-leh)，大步行出街路，行佇溪岸，白色的菅芒花開kah全溪坪。阿母的腳佇溪石頂磨到受傷，他的腳嘛開始痛。他雖然嘸知在故鄉的都市，有真濟阿爸的朋友互兵仔槍殺啊，總是，他感受到阿母心內的驚惶，雖然腳痛﹑飢復嘴乾，嘛嘸敢出大聲。高高的菅芒佇風中搖動，無人來照顧伊母仔囝。

        「會當平平安安佇溪邊散步，是偌呢幸福的代誌啊！阿嬤一定想昧到咱會當有安呢出頭天的日子。」他對查某囝講。他想欲講他因為彼張圖想起阿母的代誌，總是嘸知欲安怎講。

        查某囝無應聲，心頭內想：「真正出頭天的日子猶該遠咧。這款小資產階級的自我滿足的態度真好笑。」總是達達的口氣真誠懇，她聽會出達達想欲講的比他講會出來的復加多。達達佇博物館內受感動的目屎互她的心軟落來，她稍寡考慮了，用溫和的態度問達達：

        「什麼是阿嬤所盼望的出頭天？」

        他嘸曾認真想過這個問題。這歸冬佇政治運動中，大家攏佇講「出頭天」。台灣人組黨是出頭天，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是出頭天，台灣人做總統是出頭天，二二八家屬得到平反是出頭天。他幫忙濟濟人喝「出頭天」，總是，此的「出頭天」的經驗，遂有濟濟酸苦腐敗的味攙佇內底。一寡人出頭天，另外一寡人受壓制，無力者永遠猶舊是無力者，猶舊乎驚惶痛苦纏絆，佇充滿暴力與剝削的社會沫沫泅(bok-bok siu5)，政策猶舊是有勢力的人te定的。這豈是當初大家所打拼的目標？這豈是阿母一直te唸的出頭天？

        阿母te唸的出頭天應該是真美的代誌。

他給查某囝講：「阿嬤講的出頭天，應該就是講，囝兒孫嘸免復驚有人會來奪伊的性命﹑田園﹑厝宅，大家會當平安相愛。咱的願望會當得到滿足，無人會復阻止伊去實現咱所盼望的。」

查某囝對達達的回答感覺真稀奇，她心內想：「達達復te聖化他的老母，將她講做博愛的女先知。」

他感覺到查某囝無信任的眼光，心開始急，講：「我看到博物館內底，彼張囝仔te討phang2的圖，我就會想起阿嬤嘛曾安呢互我纏到痛苦無奈，因為阿公走路，阮親像孤兒寡婦，無錢通買糖仔餅。一個老母絕望到無法度佇囝的面前掩蓋絕望的心境，是真可憐的代誌。我若想到彼時的情景，復看到妳會通自在佇外國的所在，讀愛讀的冊，講愛講的話，吃精神上的phang2吃到心滿意足，我就會將咱平安鬥陣的每一分鐘看作出頭天的時刻。」

查某囝的腳步慢落來，她嘛te想彼張圖。她嘸曾佇彼張圖內底看到阿嬤的形影，值碼，她認真將阿嬤的形影套入去她所愛的Kathe的圖。她想起阿嬤受她的時代限制，她會當想像，阿嬤心目中的「出頭天」不免是有查甫孫﹑名聲地位這類的願望，總是，佇彼的通艱苦絕望的時，她真正有可能對心內喝出：「咱有一日會出頭天，無復饑餓，嘸免復匿起來，會當有尊嚴來行咱欲行的路！」

日光已經漸漸消失去，伊兩個人企佇河邊，看對岸的燈火一葩一葩光起來。他無知查某囝聽會入他的話否，她一直攏無復講話。

伊佇河邊的餐廳坐落來，他講：「我欲吃phang2。」

侍者挈來一籃切好的phang2，查某囝微微仔笑，挈起一塊phang2，擘作兩半，分互他，她講：「紀念阿嬤。」

Phang2 是深色的，咬起來真實在，初初有一點啊酸酸的感覺，慢慢啊餔loe3，就有五穀的芳味。

 

 

 

 by Kar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