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7.22臉書
這篇「靜默中的陪伴」，發表於2018年3月的《女宣》雜誌（長老教會婦女事工發行的雜誌）。遲至今日才貼出來發表，是因為還是很難去回顧2017年惡夢般的臨終陪伴日子。
這是匆匆寫就的文字。有機會應該要寫下更深入的紀錄。越來越體會到，兩位妹妹能夠在愛的包圍中、有足夠時間和自己和上帝充分溝通之後，平安離去，是多麼大的福份！那些為我們付出的照護者、陪伴者，是多麼珍貴！
八個月之內，兩位妹妹相繼因為癌症過世，2017是我們家最難承受的一年。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成為照顧者，陪伴妹妹們度過最後的日子。
豐盈的生命
我的雙胞胎妹妹貞文在2013年8月發現罹患晚期卵巢癌。最初是因為呼吸困難，以為是肺部的問題，去台大醫院檢查，才知道是卵巢癌引發的腹水，已經漲到肺部。在那段危急時刻，不斷有人出手幫助，讓貞文能夠好好休養到有足夠體力，順利完成手術，接下來進入化療。這樣一輪結束後，我以為就是痊癒了，事實上晚期的癌症會不斷復發，手術、化療終究無法根絕癌細胞的增生，但是這些治療可能為病患爭取到較多的存活時間。2013年8月到2017年5月，貞文經歷兩次手術，四回合的化療，後兩回合還加上標靶。在多爭取的這三年多的時間裡，她在身體狀況許可時回到神學院教書崗位，也持續寫作、畫畫。2015年出版了三本書，一本是台語詩集《檸檬蜜茶》，兩本是病中寫作的散文、祈禱詩，三本書都收錄病中的順手塗鴉做為插圖。
貞文病中展現的勇氣、耐心和對上帝的信心，透過她的文章和畫，鼓舞很多人。她得到很多人的愛，也持續愛護身邊的人、關懷所遇見的人。即使到最後的時刻，她也還是帶著微笑。
照顧者的心情
貞文生病之前，我們一家人都覺得自己很健康，七十多歲的父母雖多少有些小毛病，但並沒有危及生命。我們很少上醫院，對大部分疾病一無所知。
貞文的病確診後，我拼命找相關資訊，想知道再來會是怎樣的情況。當時拜託朋友找癌症專門的醫師看報告，他的研判是沒救了，不要浪費醫療資源，直接進安寧病房吧。聽到這樣的話真是嚇壞了。一直告訴自己要做好心理建設和準備，因為得讓病人安心，也必須讓父母安心。後來才意識到，真正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是我，我已經驚惶失措，茫然被動處理眼前的事情，也無法和貞文真心談話。
在我驚惶失措時，貞文並不害怕，她說她在夢境中看到異象，上帝應許可安歇的草地，她沒有看見死亡。帶著這樣的信心，她熬過手術、化療的考驗，在我們面前表現得很樂觀，寫出激勵人心的文字。但是我知道貞文是掛心家人，希望我們不要為她擔心太多，所以很努力忍受著痛苦，也很少分享她內心的黑暗掙扎。和她在一起最好
的時刻，就是靜靜坐著，互相陪伴，知道對方非常希望自己平安快樂，一直用盡全力去愛。
居家安寧照護的經驗
貞文在最後一次化療效果不佳之後，她告訴醫師要放棄治療，選擇居家安寧。她最後一次住院的經驗很不舒服，完全無法得到休息，所以堅持不住院。但是在家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擔任照顧者。進入居家安寧療程後，醫院護理師每個禮拜訪視一次，可以帶藥過來，照顧病人就靠家人或是請看護。
貞文不願意請看護，她堅持儘量所有的事情還是要自理。這段期間，很感謝一位朋友小喬，她用花精來安定貞文的心緒，還有一些讓貞文的身體比較舒服的方式，效果很好。癌末病人照理說非常痛苦，需要大量止痛藥，但貞文幾乎沒有吃止痛藥。
在熟悉的環境中自在生活，而不是困在病房中。貞文最後這段日子，感覺她是快樂滿足的。只是身為照顧者的我，每天都活在擔憂驚怕當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要面對無法處理的狀況。精心熬煮的粥，她吃了幾口就無法下嚥了。不知道該給她什麼樣的幫助才好。這時又有中醫朋友要我熬中藥給她吃，但是她根本無法把藥吃進去。每天都想著：「難道我不能夠再多做一點點？」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忙亂不堪、整天擔心，實在沒必要。如果能回到那段時間，我希望能有更多靜靜坐在她身邊的機會。
接納死亡
進入安寧療程的貞文，知道自己遲早要走，但我們幾乎無法談論這個話題。我不切實際地幻想，這段時間可以無限延長。其實貞文在肉體和精神上都很痛苦，在理智上已經做好準備，但情感上很難斷捨離。她在走前的兩天告訴我，她做了複雜但美好的夢，有釋然的感覺。直到後來我才了解那是她和自己、和上帝充分和解的時刻。一位朋友告訴我，在全然接納的心境下迎接死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人人都有此福氣。
貞文離世之時，妹妹竹君也病了。我邀她下來台南讓我照顧，沒想到她進醫院兩天就癱瘓、失語，醫師判斷是乳癌轉移到脊椎，可能傷及腦部。八個月後，竹君在嘉義的護理之家安息。
來不及和竹君說什麼，她就陷入無法和人溝通的狀況，對父母和我們姊妹實在太難接受了。但是這次我比較有經驗，透過朋友找到很好的安寧醫師，而且幸運遇到一位認真又真心愛護竹君的看護。長久獨居淡水、只有和妹妹芳舟密切來往的竹君，病倒之後我天天在她身邊，父母和芳舟也每個禮拜都來探望。媽媽每次來就唱聖詩給她聽，我也會在她身旁讀一些祈禱文。幾次住新樓醫院的安寧病房，感受到醫師、護理師的真心關懷，還有關懷師、社工師時常探視、提供協助。她一直在愛的包圍中。
竹君有段時間非常痛苦，整夜哀號，怎樣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我想她很不甘願自己變成這樣。但是最後一次住院時，關懷師和她懇談了一段時間，要她接受自己的病無法治癒的事實，好好愛自己，為家人祈禱，她似乎從此有了大的轉變，變得很平靜，很體貼別人。
兩位妹妹在接納死亡的過程都經歷過很辛苦的掙扎，但仁慈的上帝讓她們走出黑暗，在平安中離去。為此，我們深深感謝，也得安慰。但願自己在那樣的時刻來到時，有此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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