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族群問題
我們在聲明中指出陳總統以動員族群感情取代反省,得到不少人的指教。首先我要澄清,我們並沒有宣稱,陳總統「製造族群分裂」。我們了解,台灣的族群分裂是一個政治現實。它有歷史原因:包括不同的歷史經驗,以及國民黨威權統治下對台灣文化和語言的壓制、對政治的壟斷。本省人過去在政治上和文化上所受到的壓迫,以及感情上所受的委屈,一直到現在都持續在發酵。另一方面,台灣族群的差異同時也來自對未來的不同想像。
由於這些差異,不同的族群因此成為不同政黨的堅強支持者。政治競爭的邏輯是鞏固自己的選區,尋求自己選民的支持。這是政治的邏輯,我們沒有任何的批評。
可是我們必須了解,因為台灣族群問題的癥結是歷史和主觀認同的問題,而不是客觀的種族或經濟利益。因此,族群問題不可能透過制度加以解決。解決之道是語言,特別是政治人物和媒體工作者的語言,和理解。
我們期待的是,政治領袖在鞏固自己選民的同時,能夠也考慮到他的行動和語言,對族群關係可能造成的影響。例如,宣揚台灣獨立或中國統一,這是政黨的責任。可是,要用甚麼樣的語言呢?「國民黨再度執政,就會被中國併吞。」將對方描繪成敵人的同路人,只會加深族群緊張和偏見。
我們知道,幾乎所有的政黨都在動員族群感情,尤其是媒體工作者所製造的族群緊張最為嚴重。如果我們今天的目的是討論族群問題,我們當然必須指出,國民黨的馬主席首先說,「阿扁會死得很難看。」陳總統只是對他回應:「如果很多人對我的怨、對我的恨一定要扣扳機,讓阿扁死得難看,這樣才能平復、才能夠紓解,那我願意,我願意為台灣來犧牲,就請扣扳機吧!」如果我們討論族群問題,我們當然應該指出雙方都有責任。可是因為我們今天的焦點,是陳總統鞏固他選民的策略,我們只能針對問題來談。
在這裡我們必須重申:台灣族群問題的解決,不是靠制度,而是靠所有政治領袖的言詞和理解。在上一次的記者會中,我提到華盛頓在獨立戰爭後主動交出軍隊回歸農村,為美國所創下的典範。今天我要提到林肯總統為了撫平南北對立,所下的功夫。林肯的連任就職演說只有七百零三個字。這篇演說並不像林肯的其他演說那樣有名。可是林肯卻自認為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演講。因為該篇演講只有一個目的:為仇恨的雙方帶來和解。無論是軍事上或道德上,北方都是勝利者。可是林肯卻非常小心不以勝利者之姿在道德上羞辱失敗者,試圖為仇恨的雙方帶來和解。「雙方都閱讀相同的聖經,雙方都向同一個神禱告,都乞求祂協助打倒對方…讓我們不要評價他人,以免遭受他人評價。上帝不可能同時回應雙方的祈求,祂也沒有完全偏袒任何一方。」
這是一個值得學習的苦心。我們期待台灣的政治領袖在鞏固自己選民的同時,也能留意他們的言詞對族群關係所產生的後果。
七二六記者會發言稿(二)
道德、法制與政治責任
李丁讚
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教授
我們的「聲明」發表後,引起社會廣大的討論與迴響,而且,討論的深度有明顯增加。除了簡單的「喜歡」與「不喜歡」外,我們看到愈來愈多的「說理」與「論證」,讓我們隱約地看到「公民社會」的影子。這是我們最感欣慰的。在這些迴響中,固然有很多支持與鼓勵,但也有不少質疑。其中,對我們的聲明最不放心的地方是,我們似乎想要以「道德」取代「法制」。有人甚至指責我們想要回到傳統的聖賢理想。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責任政治其實只是在守護道德的底線,其目的則是讓法制能夠順利運作。因此,政治責任是整個法制不可分割的一環。
傳統的道德政治,很重視個人的修為,所謂誠意、正心、慎獨等。在這種政治道德下,每個人都要隨時注意自己的每個生活細節,甚至獨處時,更要謹慎戒懼。但民主政治中的責任政治並不重視這些私德。領導人物的言行,只要沒有影響到公共秩序,他/她可以有很大的自由度。這是責任政治不過問的部分。但是,當一個領導人物的言行,引發社會的、公共的不良後果時,責任政治就開始適用了。譬如說,領導人物的言行,引發大眾的懷疑、不信任、厭惡、甚至抵制時,政治秩序必然因之大受影響,這時,領導人物已經沒有足夠的威信來實踐他/她的政策,施政品質必然大受影響,公共福利也因此受到嚴重威脅。在這種情況下,一個負責任的領袖一定會馬上辭職,讓政治秩序能恢復正常運作。
因此,責任政治並不是在提倡道德政治。它只是在維護一個最起碼的道德底線。藉著這個底線的維持,讓政治秩序能夠正常運作,讓法律制度可以安穩地獲得實踐。在這個意義下,責任政治是法律的「制度環境」,是整個法律體制得以運轉所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我們這次要求陳總統辭職辭職,除了因為親信牽涉貪腐案之外,也因為他本人在SOGO案的前後發言中,有諸多遮掩,甚至有說謊之嫌,引發民眾的懷疑,以及不信任。他對重大政策的宣示也經常反復矛盾,讓大家對國家方向充滿不確定感,在在嚴重影響到政治體制的正常運作。在這種政治文化或政治氛圍下,法制很難獲得實踐。因此,我們雖然同意某些反對我們聲明者所說的,陳總統辭職不能解決問題。但是,我們也認為,陳總統不辭職,很多重大問題都很難解決。所以,我們再度呼籲陳總統為國著想,主動辭職。
七二六記者會發言稿(三)
SO,GO!
羅秉成
律師
看不下去,幫不上忙。原來如此,走了吧!(SO, GO!)
一場「向人民報告」的高亢獨自,嘶聲答辯,竟讓人充耳卻無所聞。轉朝無聲處聽雷,反而聽到了沒被說出的真相。所謂「沒有直接收受SOGO禮券」的弦外之音,等於自認已收了SOGO禮券(李恆隆而黃芳彥而吳淑珍串成間接收禮的證據鏈),但也等於自毀「如果有收到了SOGO禮券就辭職下台」的政治承諾。是「位子」,尤其是「大位」才能考驗出假扮正直的人;是「鏡子」,尤其是「照世鏡」才能測試出偽裝無辜的人。這篇虛張聲勢的報告該被當掉,按熄電視的那一刻,陳總統辭不辭或罷不罷,都已非關重要,因為他已從我心中徹底下台。
SO,GO!可鄙復可棄,走了吧!
那原來堆疊如山的信任,東抽走一塊陳哲男案,西抽去一塊趙建銘案,本已岌岌危危,是陳總統你親手抽掉最後一塊致命的積木-SOGO案,脆弱的信任瞬間潰倒散裂。不公平的是,關於信任這回事總是一夕間便可摧毀殆盡,卻祇能從頭一磚一瓦慢慢累積回復。坦白說,從黨外時期到民進黨執政所堆起的數十年信任,一旦崩垮,是不可能在不到兩年的任期內重建,而「權力下放」不過是詭詐的延命技倆,只有從容辭職,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一個無從上訴的判決。SO,GO!放手離去吧!
聶魯達(Neruda)詩云:「每一椿罪行都會生出子彈,遲早有一天它們會射中你們的心房」。莫再說什麼「沒有證據證明違法犯罪,就沒有下台的道理」之類的窮詞。你犯的是「政治的罪」,不要再拿「法律的罪」搪塞悠悠之口。法律講究「無罪推定」,而且罪及一身,禁止連坐,但政治不是。政治是「有責推定」,而且是責任連帶,這是政治倫理與責任政治的真諦。你仗靠陳哲男、馬永成這些人的助力坐得大位,並倚為重臣,禍福與共,沒有道理他們所犯的過錯,你能獨免,這絕不是輕描淡寫一句「識人不明,用人不善」可以掩飾帶過的,而不斷重複上演「棄車保帥」的政治戲碼,只招來「把式用老」的嘲諷,於事何濟?貪腐蝕根,一朝彰露,「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貞觀政要語),這是上行下效的集體之惡,不是一句「不知情」就可輕易推卸。倘若是知情,竟加以護短包疵,該辭職;若是不知情,便是昏庸無能,也該辭職。不是故意才有責任,過失也要負責,這是政治的代價,你不可能不知。你躲過了暗殺的子彈,但終究躲不過被自己種下的貪腐惡因所反噬。
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罷免聲浪,你負嵎頑強抵抗,但反而更加催高了「司法民粹主義」的氣焰,非理性的社會,只剩政治勢力的惡鬥對抗,而無法理性對話。「趙案」在媒體過度的加料渲染下,恐怕已無可能得到真正公平的審判,這也使司法無法受到世人公平的評判。何不瀟灑離去,用餘生為自己及家人的清白,奮戰不已。如果是這樣而失去總統的寶座,又何足惜?
SO,GO!就撤掉刑事豁免的保護傘,拿出律師的真本事,證明我是誤判,去贏回你最後的尊嚴!
七二六記者會發言稿(四)
面對傷痛 看見希望
黃長玲
(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
在這個地方﹐曾經有許許多多的人在威權時期遭受國家暴力的侵害﹐因而犧牲生命。當時的受難者既有本省籍﹐也有外省籍﹐既有追求台灣獨立的人﹐也有嚮往與中國統一的人。對於這些受難者生命史的理解﹐使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出﹐從過去到現在﹐生活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的人﹐其實一直在族群與統獨這些艱難的議題中困勉而行﹐我們今天在國家認同上的困境以及族群關係上的傷痛﹐其實是歷史的延續﹐而從過去到現在﹐為這些困境與傷痛帶來希望的則是對於民主生活的共同渴望。
很多人認為既然二二八及白色恐怖的受難者或其家屬可以依法向政府申請賠償﹐轉型正義的問題就應該告一段落﹐台灣社會也應該走出悲情﹐共創未來。然而﹐轉型正義不只是國家對個人賠償的問題﹐也包括了整體社會對歷史經驗的思考與反省。走過威權統治的國家﹐在民主化後都有屬於自己的歷史傷痕必須面對﹐這個經驗與課題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它普遍的存在於所有經驗威權統治的國家﹐但是它也映照台灣的歷史與社會構成。如果我們無法面對台灣的過去﹐無法深入理解白色恐怖的複雜面貌﹐我們就不會珍惜台灣這得來不易的民主﹐也不可能為它建立豐厚的資產。只有我們能夠一起面對過去﹐我們才可能有共同的未來。
轉型正義所要處理的歷史經驗﹐不只是政治權利的部份﹐也包括對語言及文化的尊重。由於政治權利或人身自由受到侵害是威權統治下國家暴力最直接具體的形式﹐因此轉型正義的處理﹐也往往聚焦於此。然而﹐這也使得文化權的問題相對被忽略。過去威權統治下﹐政府對於本土文化的壓制﹐以及因此而創造的語言以及文化位階﹐至今仍是台灣族群議題中﹐最複雜以及最需要細緻處理的部份。對本土文化權的剝奪不僅使得幾十年來許多人在公共事務上處於噤聲失語的狀態﹐也使得台灣文化中素樸的多元性失去它原有的活力與創造力。今天台灣的政治歧異中﹐許多人所表現出來的對本土二字的輕蔑或捍衛﹐其實與整體社會對於文化權的理解有密切的關係。對於一個民主社會而言﹐要建立政治平等是相對明確容易的﹐但是要建立文化上的平等﹐卻需要社會成員彼此之間深刻的理解與尊重。
無論是對個人政治權利的侵害或是對族群文化上的壓制﹐過去威權體制的種種不義﹐都在台灣社會留下傷痕﹐這些傷痕持續侵蝕我們的社會信任﹐也持續影響台灣民主的進程﹐然而﹐唯有我們共同面對過去的傷痛﹐才能一起看見希望。
七二六記者會發言稿(五)
讓思想引導我們脫困
吳叡人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
一、失之交臂的歷史契機
台灣,是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島嶼。複雜的歷史在她體內埋下太多衝突的種子。原本,她就是一個多族群的移民社會,長久以來,不同族群為了爭奪生存資源而相互惡鬥。更不幸的是,歷代的外來統治者為了鞏固權力,不惜以「分而治之」的策略,進一步分化這個社會。清朝分化閩、客,日本區隔原、漢,戰後的國民黨則創造地方派系,以台治台,並且以省籍作為權力分配的依據,進一步制度化,乃至政治化了族群關係,使省籍/族群,壓過了階級,成為台灣最主要的政治與社會矛盾。
戰後台灣民主運動確實具有族群動員的性質,但是這個族群動員的社會基礎,是國民黨的少數統治、族群操作與文化歧視所造成。換句話說,有什麼壓迫,就會產生什麼抵抗。台灣當代族群政治的始作俑者,是國民黨政權。
台灣的族群政治當然不是陳總統發明的。然而正因如此,我們今天才更不能複製壓迫者的邏輯。動員受傷的情感是迅速而有效的,偏偏這個憂鬱的島嶼身上烙印著太多歷史傷痕,族群動員於是變成所有政客難以抗拒的誘惑。沒錯,不是只有陳總統這麼做。大家都這麼做。我們不做他們也會做。但是無論如何民主進步黨就是不能這麼做。因為這是台灣人民的期待。這是台灣歷史的要求。
我們必須記得:族群衝突是外來統治者對台灣所施加的魔咒。它阻礙了台灣命運共同體的形成,也使進步政治遲遲無法出現。作為台灣史上第一個本土政權,民主進步黨如果真的疼惜這塊傷痕累累的土地,原本應該努力掙脫這個魔咒,以誠意,以耐性,以同情心,以同理心,以溝通,以協商,以良善公正的施政,來修補社會裂痕,驅除歷史幽靈的。想要使台灣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嗎?想要制訂一部所有台灣人都願意接受,都同感驕傲的,偉大的台灣國憲法嗎?想要讓「台灣」這個美麗的名字行遍天下嗎?那麼難道不是應當先修補社會裂痕,說服社會大眾,建立社會共識嗎?這個任務當然是無比艱鉅的,也不是短期間能夠完成的,但是有哪一個新國家的建立是簡單的呢?既然口口聲聲自詡為「本土政權」,難道不應該有一點開國者的格局、氣度、見識和勇氣嗎?沒有歷史視野,喪失核心價值,專做短線操作,為獲取選票、為逃避政治責任而不惜玩弄人民對台灣真摯情感的政客,有可能團結台灣,有資格做咱台灣的華盛頓和傑佛遜嗎?
我們台灣人夢想的,是堂堂正正的出頭天。
民主進步黨的政治菁英們,原本你們掌握了整合台灣,主導未來台灣政治發展的先機,如今你們已經做出選擇,放棄了這個機會。台灣史上第一個本土政權終於拋棄歷史交付的使命,和其他政黨一起沈淪,深陷現實主義的泥沼。偉大的「立憲的時機」(constitutional moment)恐怕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再出現了。所有支持台灣民主獨立運動的朋友,此刻我們必須要做好長期在野的心理準備。
二、讓思想引導我們脫困
台灣主要政黨在歷史關鍵時刻集體沈淪,迫使我們必須另尋出路。然而出路在哪裡?在街頭的「人民力量」嗎?我們認為,在台灣內部族群關係尚未改善之前,群眾路線只會引發下一波更激烈的對立衝突。在「第三勢力」嗎?我們認為,當前的台灣並沒有足以孕育清新政治力量的文化與政治條件。事實上,台灣政黨與政治化媒體的沈淪,恰好是政治場域中價值虛無以及思想貧困的表徵。我們當然需要新的政治力量與新的政治行動來引領台灣,但是新的政治行動,需要新的政治思想:沒有盧梭和伏爾泰,就不會有巴斯底;沒有馬克思和托克維爾,就不會有巴黎公社和第三共和。〈七一五聲明〉的公民行動,雖然無力撼動政治僵局,但卻已經引發公民社會內部廣泛而激烈的辯論,我們期待這些辯論持續開展,經由相互碰撞,誘發出巨大的思想能量。事實上,我們觀察到,一個新政治論述的歷史空間,已經逐漸開啟,一場新的思想運動,正在胎動之中。作為知識與社會運動的工作者,我們選擇投入這場即將來臨的民間思想運動,和全台灣,以及全世界心懷台灣的思考者一起,為壯大台灣公民社會,以及催生來日清新進步的本土政治力量而進行長期的耕耘與努力。這就是我們所認知到的唯一出路。
曾經參與阿爾及利亞反殖民獨立運動的偉大思想家與革命者弗蘭茲‧法農說:「每一個世代都會在渾沌不明之中找到他們的使命,然後去完成這個使命,或者背叛這個使命。」努力學習,認真思考,相互激盪,共同成長,誘發並凝聚台灣公民社會所蘊藏的智慧與道德感,培育下一個世代的領導者,並且逼迫墮落的政治社會前進—這就是我們認知到的這整個世代知識人的使命。我們將會完成,還是背叛這個使命?歷史將是我們最後的審判者。
我們美麗的故鄉台灣是如此混亂、瘋狂,以致她使我們如此困惑,如此心痛,然而全台灣,以及全世界心懷台灣的思考者先進們,就讓台灣的混亂,台灣的瘋狂刺激我們的想像力,刺激我們的原創力吧;讓台灣的瘋狂,把我們刺激成詩篇、歌謠、創作、思想以及行動吧!
當我們受困於權力的廢墟,請讓思想的火光引導我們脫困。